十云听了怒真人的话,却垂下头,还是半步也没有动。
怒真人怒道:“你聋了么?”
十云道:“弟子没有聋。”
怒真人道:“没有聋为何还不过去?”
十云垂首道:“弟子不敢。”
怒真人大怒道:“你怕什么?就算凤三要来拦你,也有我接着,徒弟对徒弟,师父对师父,你有什么不敢?”
十云道:“弟子……弟子还是不敢。”
怒真人反手一掌掴了过去,喝道:“你去不去?”
十云半边脸都已被打红?却仍是心平气和,神色不动,柔声道:“弟子从来不敢和妇人、女子动手。”
怒真人跳了起来,喝道:“女子若要宰你,你难道就乖乖的伸脑袋么?”
他一面说话,一面又是十几个耳光掴过去。
十云站在那边挨着,也下闪避,微笑道:“这位姑娘并没有要宰我。”
世上竟有这样的师父,这样的徒弟,众人不禁都看呆了。
朱泪儿见到这小道士挨揍,心里本觉开心得很,此刻终于忍不住道:“我驽的是你,你自己为何不敢动手?”
怒真人暴跳如雷,道:“我老人家若和你这种黄毛丫头动手,岂非让人笑掉大牙。”
朱泪儿冷笑道:“无理取闹,乱打徒弟,难道就不怕让人笑掉大牙么?”
别人只道怒真人这回不被气疯才怪。
谁知怒真人瞪了她半晌,竟哈哈一笑,道:“好个小丫头,胆子可真不小。”
他竟一点也不气?众人却又不觉怔住。
海棠夫人目光一直在望向朱泪儿,忽然柔声道:“小妹妹,你今年几岁了呀?”
朱泪儿淡淡道:“大概和你差不多吧。”
君海棠失笑道:“和我差不多?你司知道我有多大了?”
朱泪儿瞟了她一眼,道:“看你的脸,大概是二十左右。”
君海棠情不自禁,摸了摸脸,笑道:“真的么?”
朱泪儿又道:“看你的身材,也不过只有二十左右。”
君海棠银铃般娇笑起来,道:“小妹妹,你真会说话。”
世上没有一个女人,不喜欢别人说她年纪轻的,尤其是三四十岁的半老徐娘,更恨不得别人说她只有十八。
朱泪儿懒洋洋又瞟了她一眼,道:“看你的这双手,却最多只有十八。”
君海棠不由自主,将手伸了出来。
谁知朱泪儿已又悠然接着道:“三样加起来,是五十八,看来你还不到六十岁,是么?”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几乎都忍不住要笑出来,就连凤三先生都有些忍俊不住,但在海棠夫人面前,谁也不便真的笑出。
只有君海棠是真的笑不出?俞佩玉想起她月下相待之情,想起她的徒弟林黛羽,立刻打岔道:“来的难道只有四位么?”
俞放鹤微微一笑,道:“在下等知道凤老前辈客居不便,是以其余的几位朋友,都在楼下相候。”
朱泪儿冷笑道:“你是以为就凭你们四个人已足够对忖咱们了?还是怕咱们逃走,所以叫别的人先封住去路。”
俞放鹤淡淡道:“姑娘你若真的认为自己言词锋利,那就未免错?试想以怒真人、君夫人这样的身份,又怎会逞一时口舌之快,和一个小小的姑娘闹嘴。”
朱泪儿道:“但你现在为什么要和我斗嘴呢?你难道自己觉得自己身份低些么?”
俞放鹤呆了呆,只好装作没有听见,乾咳一声,道:“在下等此番的来意,凤老前辈想必已经知道了。”
他不等凤三先生答话,立刻又接着道:“在下此来,只是要向凤老前辈讨一个人。”
凤三先生道:“哦?”
俞放鹤道:“凤老前辈当然也已知道,在下等要讨的人,就是这位朱姑娘。”
凤三先生道:“哦?”
俞放鹤接着道:“只因这位朱姑娘,这几年来颇做了些事,令江湖朋友不满,在下忝居此位,不得不冒昧前来,以求公道,只要凤老前辈高抬贵手,让在下将朱姑娘带走,在下保证必定公平处理此事,而且绝不再打扰前辈之静养。”
凤三先生道:“哦……”
他竟只是一连“哦”了三声,毫无反应,俞放鹤倒怔住?也不知他的意思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过了半晌,才听得凤三先生长长叹了一声,道:“你居然敢到凤某面前来讨人,胆子总算不小。”
俞放鹤淡淡笑道:“这只因今日之凤三先生,已非昔日凤三先生了。”
凤三先生目光忽然转到怒真人身上,道:“说话的是他们,动手的只怕是你,是么?”
怒真人大笑道:“不错,凤三虽已非昔日之凤三,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除了某家之外,只怕还没有人能接得住你。”
凤三先生道:“很好……四弟,你就去接他几招吧。”
俞佩玉应声而出,抱拳道:“如此就请道长赐招。”
站出来的竟是俞佩玉,怒真人、俞放鹤、红莲花、君海棠不觉全都怔住?怒真人忍不住大怒道:“你竟叫这毛头小伙子来和某家动手?你这是什么意思?”
凤三先生阖起眼睛,不再说话。
朱泪儿悠然道:“这意思你还不懂么?”
怒真人吼道:“我就是不憧。”
朱泪儿道:“就凭你这点道行,想和我三叔动手,还差得远哩,日后若是传说出去,岂非要说他老人家以大欺小。”
怒真人跳了起来,怒吼道:“但我又怎能和这小子动手,他连我徒弟都打不过……”
凤三先生冷冷道:“今日之凤三,纵或已非昔日之凤三,今日之俞佩玉,也非昔日之俞佩玉了。”
俞放鹤目光闪动,忽然道:“既然如此,今日之事难道就凭他的一战就可作主么?”
凤三先生道:“正是。”
俞放鹤道:“他若败?又当如何?”
朱泪儿大声道:“我四叔若败?我立刻就跟着你走,任凭你处治。”
俞放鹤道:“此话当真?”
凤三先生道:“凭你难道也信不过凤某?”
俞放鹤目中忍不住露出狂喜之色,道:“既是如此,道长还不出手,更待何时。”
怒真人大怒道:“你也来叫我和这种后生小子动手?”
俞放鹤微笑道:“这位俞公子此刻既已是凤三先生的兄弟,道长和他动手,也就算不得是以大欺小?是么。”
君海棠嫣然说道:“不错,凤三先生的兄弟和道长动手,无论怎么说,都不能算是辱没了道长的身份。”
朱泪儿悠悠道:“只不过,你们的道长若败?又当如何?”
怒真人又跳了起来,大怒道:“某家若败?就跟他叩三个头,叫他师父。”
朱泪儿笑道:“这倒不敢当,我四叔若收了你这么样一个整天发脾气的徒弟,岂非也要变得头大如斗。”
怒真人狂吼道:“某家在五十招内若不能要他躺下,立刻掉头就走。”
他本来还是一心不愿出手的,但现在简直被气疯?已变得非和俞佩玉打一架不可,谁也休想拦得住他。
朱泪儿笑道:“五十招……就算五百招……你也休想摸着我四叔一片衣服,只不过……你虽如此说,别人的意思又如何?”
俞放鹤微笑道:“就算三百招吧……三百招内,怒真人若还胜不了这位俞公子,我等立刻鞠躬而退,绝不再来打扰。”
朱泪儿瞟了君海棠一眼,道:“你呢?”
君海棠嫣然道:“俞公子是我的老朋友,我只望怒真人将他打躺下时,莫要伤了他才好。”
朱泪儿眼睛瞟向红莲花,道:“你呢?”
红莲花目光深沉,也不知他心裹在想什么,只是冷冷道:“好!”
包括红莲花在内,谁也不信俞佩玉能挡得住怒真人三百招的,只因大家都见过俞佩玉的武功,只道俞佩玉能挡得住十云五百招,已是大为不易,若能接得住怒真人五十招,已是奇迹出现了。
朱泪儿道:“既然这样说定?没有别人会再来罗嗦了么?”
怒真人大吼道:“若还有别人罗嗦,某家先拧下他的脑袋。”
他似已憋不住?狂吼着又道:“姓俞的,你好生出手吧,某家先让你三招。”
※※※
俞佩玉一直没有说话。
他知道自己肩头已担起了副千斤重担,本来紧张已极,但等到真和怒真人面临相对时,他反而松弛了下来。
他告诉自己:“无论如何,怒真人也不过只是个“人”而已,我又何必一定要畏惧于他?”
别人在说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见,别人在做什么,他也全都没有听见,他已全神贯注在怒真人身上。
他忽然发现怒真人的眼睛、眉毛和双手都不是一样大的,右边的总比左边小些,鼻孔里有三根很黑很粗的毛露出来,前胸的衣服上有块油渍,左面的袖口已被磨破?露出里面的白布衬里。
他又发现怒真人的左眼在跳,嘴角在抽动,右手的五根指头都颤抖起来,左手五指却伸得笔直……
这些都是丝毫不会引人注意的地方,但在俞佩玉心神集中下,每一个微小的特征,每一个微小的动作,竟都变得明显起来,他从未如此全神贯注地来看一个人,也从未想到能将一个人看得如此清楚。
到后来怒真人的一个鼻子在他眼中也仿佛变得有磨盘那么大,他几乎能看得出这鼻子上有多少个毛孔。
※※※
怒真人的狂吼声,俞佩玉竟没有听到,怒真人已有两次催他出手,他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动也下动。
“这小子莫非已被吓呆了么?”
俞放鹤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
怒真人忍不住又暴跳如雷起来,吼道:“你……”
谁知这次他的脚刚跳起来,吼声刚出口,木头人一般呆立那里的俞佩玉,忽然像箭一般窜出。
他手掌也已流云殷切向怒真人膝头。
要知像怒真人这样的绝顶高手,武功与心神合一,平时所作的每一个动作,都在有意无意的武功配合。
这正如精于舞蹈之人,平日动作也自然特别优美一般。
是以他纵然随意站着,全身也自然无懈可击。
但无论是谁,在怒火发作,暴跳如雷时,动作就难免涣散,两只脚若离了地而不□人,下盘更难免有空门露出。
俞佩玉全神贯注,正是要找他的弱点,这一掌正是攻向他全身上下气力最弱,防守最疏的一环。
怒真人也不免吃了一惊,瘦小的身形忽然在半空中陀螺般一转,手足俱已反向俞佩玉击出。
这一着连消带打,以攻为守,果然是妙着,可见怒真人果然不愧为当今顶尖高手,纵遇危机,也丝毫不乱。
朱泪儿却大声冷笑道:“让三招?哼。”
这一招既是以攻为守,自然就算不得在让招了。
怒真人忽然长啸一声,身子竟已在啸声中骤然退出。
他手足本向前击,身子却忽然向后退出,看来真好像有人在后面用绳子拉他似的,若是常人见着,只怕要以为这是魔术。
但在这小楼上的,却可以说无一不是武林高手,都已看出怒真人竟以长啸鼓气,将自己身子反激而出。
至于为何有气喷出时,人却向相反方向射出,这道理那时虽还无人憧得,但怒真人气功之妙,却是人人都看得出的。
就连红莲花都不禁为之动容,失声道:“好气功。”
俞放鹤微微一笑,道:“以帮主看来,这位俞公子可挡得了真人多少招?”
红莲花面上像是有种惋惜之色,沉吟道:“最多只怕也不过百招左右。”
俞放鹤转向海棠夫人,含笑道:“夫人的看法呢?”
君海棠笑道:“红莲帮主目光如炬,他的看法还会错么?”
她和红莲花两人,自始至终,从未向郭翩仙那边瞧过一眼,就好像根本没有注意那边角落里还躲着个人似的。
郭翩仙心里本在暗暗欢喜,此刻听了他们的话,才突然一惊,暗道:“这小楼总共才这么点大的地方,就算我藏的地方甚是黝黯,以他们的目力又怎会瞧不见,他们这只不过是明知俞佩玉绝非怒真人的敌手,明知这楼上没有一个人能跑得了的,是以才故作大方而已。”
一念至此,郭翩仙已是汗流浃背。
这时怒真人早已让过三招,展开了攻势。
他招式看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精彩奇突之处,似乎与他的盛名不符,但是看了三五招后,他招式的威力,就渐渐显了出来。
只见他招式虽没有什么奇诡的变化,但上一招与下一招间却接得天衣无缝,有时上下两招,明明是背道而驰,所用的手法,和攻击的方位俱都绝不相同,若是换了别人,纵能将这两招连在一齐,也必定勉强得很,但在他手里使出来,却像是天生就该连接在一起的。
朱泪儿暗中本在冷笑:“原来大名鼎鼎的怒真人,也不过如此。”
但看了几招后,心情也不禁沉重起来。
这些平平无奇的招式,竟是越看越觉可怕,每一招都如铜锤巨斧,重击而下,而且一招跟着一招,连绵不尽,永不断绝,就连旁观的人,都觉得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何况首当其冲的俞佩玉。
朱泪儿忍不住瞧了凤三先生一眼,嘴里虽未说话,目光却无异在问:“你看俞佩玉真能挡得了他三百招么?”
谁知凤三先生竟已闭起了眼睛,对当前这一场有关他生死荣辱的大战,他竟连瞧都不瞧一眼。
转眼间三十招已过,怒真人的招式越见凌厉威猛,俞佩玉简直已好像只有挨打的份儿,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他每施出一招前,看来都像是要先想一想,而高手相争,又那里容得他有考虑思索的余地。
三十招过后,胜负似乎就已成了定局,大家都已认定俞佩玉若能支持到百招以上,就算不容易了。
俞放鹤忽然一笑,道:“如此精彩的大战,当真是百年难见,若是错过,实在可惜。”
十云微笑道:“既是如此,弟子将四面廉子都拉开来,让大家都能瞧得见好么?”
俞放鹤笑道:“那正是再好也没有了。”
十云不等他说完,早已将四面窗廉都拉开来。
窗外风声凄厉,夜色沉重,天地间也似充满一种肃杀之意,但四面屋脊上,却有许多人冒着风寒,站在那里。
窗廉一拉开后,屋脊上的人更越来越多。
郭翩仙方才本来还想乘乱逃出,此刻也知道自己就算是肋生双翅,只怕也难以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