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衣老人冷冷道:“你倒聪明得很。”
梅吟雪凄然一笑,望向南宫平,道:“小平,你错了,你难道不知道我宁愿和你死在一起,死在你的怀里,也不愿被这双脏手救活!”
南宫平面色又是一阵痉挛,只听那麻衣老人道:“你离开此岛后,死活都由得你,此刻你却必定要走了!”
话犹未了,突地一指点向梅吟雪“肩井”大穴。
风漫天大喝一声:“且慢!”掌中木杖一伸,挡住了麻衣老人的手指。
麻衣老人道:“风兄,你如此做,你难道忘了……”
风漫天望也不望他一眼,冷笑道:“忘了什么?”
麻衣老人道:“你难道忘了此岛的禁例,以你两人之力,便想和诸神岛的禁例对抗,岂非做梦!若是惊动了大殿上的长老,到那时你两人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了。”
风漫天面色一阵惨变,缓缓垂下木杖。
梅吟雪道:“小平,你不是愿意和我死在一起的么?我们一起死了,也远比在这里受罪好得多,你若张开眼睛看我一眼,我死了也心甘情愿,你……”
哪知南宫平双目仍然闭在一起。
梅吟雪惨然道:“人生最大便是一死,你那誓言真有那么严重么?”
南宫平有如死了一般,麻衣老人冷笑道:“你一心想死,别人却不愿死哩。”
梅吟雪呆了半晌,突地反手一抹泪痕,道:“好!我走!”
麻衣老人道:“随我来!”两人一起向海边走了过去。
梅吟雪芳心寸断,再也未曾回头,目中的眼泪盛眶而转,却再也没有一滴流落下来。
南宫平只听她脚步之声,渐行渐远,紧闭的嘴唇,才微微开了线,颤声道:“吟雪,我……我对不起你……”两道鲜血,顺着嘴角流出,恰巧与颊上流下的眼泪混在一处。
风漫天木立当地,有如死了一般缓缓道:“但愿她能了解你我的苦衷……”
南宫平流泪道:“我知道她必将恨我一生,我也绝不怪她,但是……但是我多么愿意她知道我这么对她,是为了什么!”
风漫天目光遥望云天深处,一字一字地缓缓道:“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梅吟雪真的永远也不会知道么?如此刻已孤独地飘流在那茫茫的大海上,是生是死,都难以预测,只怕她也只是永远带着那一颗破碎的心,直到生命的末日了!
但是,南宫平、风漫天,这两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却又为了什么,要如此做法呢?他们不是曾经都有那种含笑面迎死亡的侠心与傲气么?
洞窟中的阴湿黝黯,几乎令人难以忍受,四面满长着青苔,到了夏日,蚊纳虫蚁,到处横行,更是令人难堪。
南宫平死一般坐在洞中,先些日子他神色间还会露出许多痛苦的情感,到后来他情感好像是完全麻木。
洞外浮云悠悠,风吹草动,他望也不望一眼,季节由暮春而初夏,初夏而盛夏,他身上的麻衣,早已变得又酸又臭,到后来几乎变成破布,他也全不放在心上,每日由那“兽人”送来的一盘食物,更是粗沥不堪,几乎令人难以下咽,他却甘之如饴。
这其间他心绪和意志的变化是多么强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颔下渐渐生出了胡须,他的确是苍老了许多。
自那日后,他便再未见风漫天,也未曾见过麻衣老人。朝来暮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静坐调息,渐入物我两忘之境,突听“哗”地一声,铜栅人开,那麻衣老人立在洞前,道:“恭喜阁下,正式成为诸神岛上一员。”
他口中在说恭喜,语气中却无半分喜意。南宫平木然站了起来,眼角也不望他一眼,麻衣老人道:“自今日起,阁下便可换一个居处了。”
南宫平跟着他沿着清溪,走向繁林,只见这一条漫长的通路上,没有一块乱石,没有一片碎叶,走了半晌,林势一开,一片宽阔的空地上,围着四行木屋,每行约有二、三十间,每间木屋的门口,都笔笔直直地坐着一个麻衣白发的老人!
这些老人高矮胖瘦不一,但面上的表情,却都是冰冰冷冷,全无一丝情感,有的呆坐望天,有的静着看书,数十人坐在一起,却听不到一丝语言之声,南宫平走过他们身边,他们看书的仍在看书,呆坐的仍然呆坐,没有任何一人转动一下目光,去看南宫平一眼。
麻衣老人将南宫平带到角落间木屋,只见门上写着两个大字:“止水。”麻衣老人道:“这便是你的居处。”抬手一指“止水”两字,接道:“这便是你的名字,到了时候,我自会带你入殿,但未到时候,你却不得走离此间一步。”
南宫平“哼”了一声,算作答话。
麻衣老人道:“你可有什么话要问我么?”
南宫平冷冷道:“没有!”
麻衣老人上下望了他一眼,道:“好!”转身走人浓林的更诛之处。这里所有的老人身上麻衣,全是黄葛颜色,但他身上的麻衣,却染成了深紫,原来他是这岛上的执事人其中之一,是以他衣服的颜色,也和别人不同。
这岛上执事人只有七个,风漫天与他俱是其中之一,每个执事之人,都有一个弟子以供驱策,那怪物“七哥”与那“金毛兽人”也都是那七个弟子其中之一。
这些事南宫平自然要等到以后才会知道,此刻他轻启房门,只见房中四壁萧然,仅有一榻,一几,一凳,几上放着一袭麻衣,一双木筷,一个木碗,一本绢书,矮几下是一双麻鞋,那张床长不满五尺,上面一无被褥,只有一张薄薄的草席。他转眼凝望那些静坐如死的麻衣白发老人,暗忖道:“这难道就是武林中传说的圣地‘诸神殿’?这难道就是‘诸神殿’的生活?难怪风漫天离此地越近,忧郁便越重!只因此地除了他之外,再无一人有人类的情感!”
只是那百日绝情窟囚居,已使他学会忍耐,他搬起了凳子,拿起了绢书,竟也学那些老人一样,坐在木屋的门口,随手一翻那本绢书,他的心却不禁剧烈地跳动起来,只见书上赫然写着:“达摩十八式。”
要知“达摩十八式”本是少林绝艺,当今武林中,见过这种绝技的人已是少之又少,会的更是绝无仅有,这本薄薄绢书若是出现于中原武林之中,立时便会掀起一阵巨浪,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将为争夺此书而丧生,但此刻在诸神岛上,这本武林中人人梦寝以求的秘籍,却像是废纸一般地随处置放着。
南宫平目光再也不愿自书上移开,他全心全意都已沉迷于这种武功的奥秘中,到了中午,那“金毛兽人”提来两只铁桶,老人们便启屋中取出木碗木筷,每人盛了一碗,他们行路、进餐、进退、坐下,无论做什么事,全是没有一丝声音发出,彼此之间,谁也不向谁问上一句。
过了三日,还未黎明,那“金毛兽人”便将每人屋中的绢书换了一本,南宫平心中方自懊恼,哪知展开新换的绢书一看,却是“无影神拳谱”,更是久已绝传于世的武功秘技。
这样过了五、六十天,南宫平几乎已换过二十本书,每一本俱是武林罕见的武功秘籍,南宫平咬紧牙根,全都记了下来。
要知道这些老人未入诸神岛前,俱都有过一段辉煌的往事,俱都是曾经叱咤一时的武林高手,一入诸神岛后,谁也不能再活着离开这里,是以这些在人世无比尊贵的武功秘籍,在这里才会看得如此轻贱,有的人只是视为消遣,有的人根本不看。
朝来暮去,又不知过了多久,南宫平竟未听到一句人语,有时他甚至忍不住要猜这些老人俱是行尸走肉,根本已无生命。有一日骤然下雨,这些老人却浑如不觉,没有一个人入屋避雨,到了深秋,他们仍只穿一袭麻衣,谁也没有畏寒之态,但南宫平却不禁冷得发抖,只得暗中运气调息,三五日后,他居然也习惯了,他这才知道自己的武功已有惊人的进境,那些惊人的武功秘籍,已像是岛上那些粗粝的食物一样,在他身体里消化了。
于是他睡得更少,吃得也更少,但精神却更加健旺,有时夜深梦回,那些痛苦的往事,一起回到他心里,他也只是咬紧牙关,默默忍受,对于未来的前途,他心中只觉一片茫然。
一日清晨,他猝然发觉对面木屋中的老人已不在了,谁也不知道这老人去了哪里,谁也没有动问一句,生死之事,在这些老人心里,淡薄得就像是吃喝睡觉一样,似乎就算有人在他们面前失去首级,他们也不会抬起眼睛去望上一眼。
匆匆便又过了百日,清晨时,那麻衣老人突又在南宫平门口出现,道:“跟我来!”
南宫平问也不问,站起身来就走,走过广场时,他突地发现那些老人中,竟有几人抬起头来,向他皇了一眼。目中似乎微微露出一些羡慕的神色。南宫平不禁大奇:“原来这些人也有情感的,只不过大家都隐藏得很好而已。”转念又忖道:“羡慕什么?难道是我将去的地方?”
又是一条漫长而净洁的小径,风吹林木,簌簌作响,树叶已微微黄了,天地间更充满着萧杀神秘之意,南宫平知道自己这便要进入岛上的心脏地区——诸神之殿——心中也不禁有些紧张。
突听一阵皮鞭挥动之声,自树木深处传出,南宫平斜目望去,只见一株大树的横枝上,垂着一根白线,线上竟吊着风漫天庞大的身躯,“金毛兽人”手挥一根蟒鞭,不住在风漫天身上鞭打,口中喃喃数着:“二十八……二十九……”突地白线断了,风漫天“噗”地落到地上,“金毛兽人”一声不响,又在树上挂起一条白线,风漫天纵身一跃手握白线,悬空吊起,“金毛兽人”蟒鞭又复在他身上鞭打起来,口中道:“一……二……”竟然重新数起。
那白线又柔又细,蟒鞭却是又粗又大,风漫天纵有绝顶功力,能够悬在线上已大是不易,何况还要经受蟒鞭的鞭打?
南宫平顿足看了半晌,掌中已不禁沁出冷汗,但风漫天却面容木然,默默忍受,有如顽童忍受父母师长的鞭打一样。
鞭风呼啸,“吧吧”山响,南宫平实在不忍再看。
麻衣老人冷冷道:“每日三十六鞭,要打三百六十日,白线一断,重新来过,要在此地犯规的人,需得先问问自忆,有无挨打的武功与勇气。”
南宫平闭紧嘴巴,一言不发,树林已到尽头,前面山峰阻路,却看不到屋影,只见麻衣老人伸手在山壁上一块圆石上轻怕三掌,一块山壁,便奇迹般转动起来,露出一条通路,南宫平大步而入,只听“啪”地一响,山壁又立刻合了起来。
秘道中弥漫着一种异样的腥臭之气,一盏铜灯,在一丈前的山壁上闪动着黯谈的光芒,尽头处却是一扇铜门。
南宫平回首望去,那麻衣老人竟已踪影不见。这里的每一件事,俱都出乎常理之外,他索性处之泰然,大步向前走去,只听山腹中传出一阵尖锐的语声,道:“你来了么?”
语声未了,秘道尽头的铜门雀然大开,南宫平早已将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昂首走了进去。只见这铜门之中,又是一条甬道,但甬道两旁,却蜂巢般开展着无数个石窟,上下两排,也不知共有多少,有的石窟中有人,有的石窟中无人,有的石窟中灯火明亮,有的却是阴森黑黯。
只听那尖锐的语声道:“一直走,莫回头!”南宫平大步而行,索性看也不看一眼,心中却不禁暗中叹息:“诸神殿!这就是‘诸神殿’,若叫武林中人见了,不知如何失望……”
心念尚未转完,只听一声:“这里!上来!”声音发自高处。
南宫平仰首望去,只见雨道尽头的山壁上,亦有一处石窟,离地竟有数丈,南宫平纵身一跃,他本待在中间寻个落足换气之处,哪知一跃便已到了洞口,他微一拧腰,“嗖”地掠了进去,他知道他已进入了控制着这神秘之岛的神秘人物的居处了。
石窟中的腥臭之气,更是浓烈,左首角落,垂着一道竹帘,竹帘前一张高大的石案后,露出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深目狮鼻,目光如电,额角之宽大,几已占了面部一半,那两道厉电一般的目光,冰冷地凝注在南宫平身上。
南宫平只觉全身仿佛俱已浸入冰凉的海水里,不由自主地躬身道:“在下南宫平……”
白发老人轻叱一声,道:“止水,你名叫止水,记得么?你一入此岛,便与世俗红尘完全脱离,必须将以前所有的一切俱都忘去,知道么?”语声尖锐急炔,另有一种神秘的魔力!
南宫平垂手不语,目光直望着白发老人,他心中一无所惧,是以目光亦甚是坦荡、明锐。
自发老人突地展颜一笑,道:“你能住在‘止水室’中,当真可喜可贺,你可知道‘止水室’以前的主人,便是神雕大侠。”
南宫平冷冷道:“世俗红尘中的声名荣誉,在下早已忘了。”
白发老人大笑道:“好好。”南宫平一入此岛后,第一次听到大笑之声,心中不觉甚是惊奇,只听他笑道:“就凭此话,该喝一杯!”双掌一拍,道:“酒来!”此地居然有酒,南宫平更是奇怪。
只见竹帘一掀,一个四肢细长弯曲、全身绑住白布、面目既不像人亦不像兽、仅有一堆灰发、一双碧眼和一张几乎无唇的阔口的“人”,手里托着一只木盘,盘上有杯有酒,轻轻走了出来,又轻轻走了回去。
南宫平心头立刻便又泛起那种厌恶恐惧之感,只见此“人”手掌竟只有两根指头,耳朵尖尖细细,满生细毛。
这些日子来他已见过许多半人半兽的怪物,但此刻这怪物却尤其可怖。白发老人见了他的面色,哈哈笑道:“你以前曾见过这样的人类么?”
南宫平道:“在下还未不幸到那种程度!”
白发老人手掌一挥,一满杯酒便于平稳稳飞了过来,仿佛下面有人托着似的。
南宫平一饮而尽,酒味辛辣奇异。
白发老人笑道:“是了,你自然未曾见过,你可知道,这哪里是人,它根本就是只野兽……”
南宫平心头一寒,道:“如此说来,那‘七哥,以及那……”白发老人纵声笑道:“那些也全部是野兽,老夫一生致力‘华佗神术’,费了数十年心血,才将十余只野兽创造成人……”
南宫平骇然道:“但……”
白发老人道:“百十年前,武林曾有一人,能将人类肢休随意移动,他能将你的手掌移植到头上,鼻子移植到手上,而且让它在那里生长,于是他便造成了不少妖物,他自己在世人眼中,也变成了妖物。”他得意地一笑,接着道:“但他这种技巧,与老天相比,却仍是望尘莫及,只因他这不过只是将皮肤甚至骨骼移殖,造成畸形之人,而老夫却是将人类的生命赋予野兽,想来纵然华伦复生,也未见得能有老夫今日的成就!”
南宫平越听越是心寒,他这才知道风漫夭将狮虎狼豹等野兽运到此间的用途,也明白了那腥臭之气的来源。
只见白发老人笑容一顿,面容突地变为阴森愤怒,缓缓道:“世人如此不幸、便因为世上庸医太多。老夫八十年前,便被庸医害了,是以不惜千辛万苦,寻得‘华佗神经’。二十年前,老夫已将山羊变为骡马,骡马变为山羊,今日老夫却已将改变它们的头脑与喉舌,赋予它们人类的声音与思想,换而言之,老夫若要将人类变为野兽,自然更是容易得很……”
南宫平只觉四肢冰冰冷冷,他自人此岛后,见的怪事实在大多,虽然早已见怪不怪,但此刻听了这闻所未闻、骇人听闻之事,仍不禁为之微微颤抖起来,仿佛自人间突地进入魔狱,几乎忍不住要夺门而出。
白发老人展颜一笑,道:“这些玄妙的道理我此刻对你说来,还嫌太早,但日后你自会懂的。这岛上之人,虽然人人俱曾是武林名人,能入此室,却并不多,数十年来,岛上的一切开支,均赖你南宫世家接济,是以老夫对你特别优待一些。”
南宫平道:“在下一入此间,一心已无别念,但却有一事,始终耿耿在心,只望能见到我那大伯父一面!”
他此话说来,表面上虽然平平静静,其实心中却激劝异常,要知他那时不肯张开眼睛去看梅吟雪一眼,为的便是他大伯的安全。
原来那日,海面啸声一起,他心神大是分散,是以一掌仅将自己震晕,等到他醒来之时,只见船上已多了个麻衣老人,正为风漫天解救毒性,当时他心中大喜,一跃而起,道:“老前辈可有多余的解毒灵药么?”
那麻衣老人道:“你身未中毒,要这解毒灵药作甚?”
南宫平一指梅吟雪道:“但……”
那时他话尚未曾出口,麻衣老人便已冷冷道:“这女子与诸神岛一无关连,我为何要解救于她。”
南宫平再三哀求,麻衣老人却有如不闻不间,南宫平惶急之下,动手去夺,却又不是那麻衣老人的敌手,只得一把抱起梅吟雪的尸身,便要与梅吟雪死在一处。
麻衣老人那时面色才微微一变,道:“你既有与她同死的勇气,却不知你有无把她救活、牺牲自己的勇气?”
南宫平自是断然应了,麻衣老人道:“你若是答应此后永远效忠‘诸神岛’,再不理她,我便把她救活。”南宫平为了梅吟雪的性命,自然无不答应,哪知麻衣老人却又冷冷道:“你此刻虽然答应,但到你一听到她的声音,只怕立刻便将此刻所说的话忘了,你此刻虽然一心想要救活她的性命,但等到势必要与她分手之时,只怕又宁愿和她作一对同命鸳鸯,一起去死了。”
这老人虽然冰冰冷冷,但对少年男女的心理,却了解得甚是透彻,当下南宫平愕了愕,寻思半晌,竟答不出话来。
只听麻衣老人道:“但只要你发下重誓,老夫却不怕你违背誓言,只因在‘诸神岛’上若有一一人违誓,那么他岛上所有的亲近之人,都要受到株连,你可知道你岛上有什么亲人么?”
南宫平道:“我岛上哪里有……”突地想到南宫世家中先他而来的大伯父,岂非是自己的骨血亲人?立时改口道:“我知道。”
麻衣老人道:“知道便好。”当下南宫平便发下重誓。船至“诸神岛”后,麻衣老人为他扎好头顶伤口,令他换了衣服,便将他带到那山窟之中,等到梅吟雪来了,他虽然千百次想睁开眼睛,与梅吟雪共生共死,但他又怎忍为自己的私情,害得他嫡亲的大伯父去应那杀身重誓,他自己虽不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但他对别人的生命,却看得甚是珍贵。
他心头有许多话,却要等到见着他大伯父时询问,此刻只听这“诸神岛”上神秘的主宰自发老人道:“你可是想见一见你的亲人么?”
南宫平道:“正是!”
白发老人冷冷一笑,道:“你既然已将往事全部忘去,却为何还想见你世俗中的亲人?”
南宫平愕了一愕,只见白发老人面色一沉,正色道:“你要知道,我要求‘诸神岛’上,人人俱都忘了一切,完全做到绝情、绝欲、绝名、绝利之境界,是为什么,而凡是被我邀入此岛上的人,却又全都是久经沧海的武林精英。”
南宫平冷冷道:“这道理何在,在下实是不知,也想不透前辈可以用什么话来解释!”
白发老人道:“只因我要在这‘诸神岛’上,建立许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业,我要求岛上每一个人,都能发挥他全部的力量,完全不受外物的扰乱。我这事业若是成功,古往今来的帝王名将的功业与我相比,都将要黯然失色,只可笑武林中人,却将这‘诸神殿’视作隐居避世之地。”
南宫平忍不住脱口问道:“什么事业?”
白发老人目光一亮,道:“每个人童年中俱有许多幻想,长大后这些幻想就会变得更加美丽,你童年时是否也曾幻想过炼铁成金、隐形来去,这些虚无缥缈的荒唐无稽之事?”
南宫平在心中微笑一下,道:“不错?”
白发老人道:“炼铁成金,隐身来去,这两件事已可说是人类最通俗的幻想。无论什么人,他一生之中,在他心底深处,必定都曾有过这种幻想,但还有些事虽不如这两事那般通俗,想起来却更令人兴奋。有的人幻想不必读书,只要将书本烧成纸灰,和水吞下,便可成为博学通才,有些人幻想灯火毋庸油蜡,便可大放光明;有些人幻想车马能飞,任凭你邀游天下;有些人幻想只要吃下一颗丸药,便可变成极为聪明,或是便可终年不吃食物。”
他语声微顿,接口道:“从前有个笑话,你必定听过,那人说若是眉毛生在手指上,便可以用来擦牙齿,若是鼻孔倒生,鼻涕便不会流出来,若是眼睛生得一前一后,便再也用不着回头,这笑话便是我的幻想,但这幻想却已变为事实。你此刻若想将眉毛移到手指上,鼻子位置倒转,老夫立时便可为你做到,不信你大可试上一试。”
他肩头一颤,似乎便想站起,南宫平道:“在下觉得还是让鼻涕流下好些,回头也不太麻烦。”
白发老人“吃吃”一笑,道:“不但老夫这幻想已自实现,便连那些虚无缥缈、荒唐无稽之事,此刻也都将实现。”
南宫平心头一跳,大骇道:“真是么?”
白发老人道:“我将那些人的俗尘全都洗净后,便要他们来研究这些工作……”
他举手一指甬道两边的石窟,接道:“那些洞窟,便是他们的工作之处,你且瞑目想上一想,这些幻想实现之后,这功业岂非足以流传百世。”
南宫平呆呆地望着这老人,亦不知他究竟是超人抑或是疯子。
只见白发老人面色突又一沉,挥手道:“今日我话已说得大多,耽误了不少工作,你进入此间后,言语行动,已无限制,但每年却只能见着天光一次。此刻你不妨去四下看看,然后随意选个石室住,等到明日,我再唤你。”
南宫平满心惊愕,依言跃下,望着那两排石窟,想到这些石窟中正在进行的工作,他心中虽然充满好奇之心,却又不敢去面对他们,只因他实在不敢想象,这些幻想若是真的变成事实,到那时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心念一转,又忖道:“难怪风漫天要买那许多奇怪的东西,难怪‘群魔岛’要极力阻止那批珍宝运来,想来‘群魔岛’必定已知道一些这里的消息,生怕他们这些幻想真的成功,到那时‘群魔岛’上的人,岂非要变作‘诸神殿’的奴隶。”
思忖之间,他脚步不觉已走进第一间石窟,只见这石窟甚是宽大,昏黄的灯光下坐着两个老人,桌上满堆着书纸与木块,见了南宫平,也不觉惊奇,南宫平不敢问起他们以前的名字,只是期艾着问了问他们此刻的工作。
其中一个老人便耐心向他解释,他们是在研究一种建筑房屋的新法,先从屋顶开始,依次住下建筑,最后作地基,他又解释着说,这种方法和世间两种最精明的昆虫——蜜蜂和蜘蛛——的建筑方法完全相同。
南宫平茫然谢了,走到另一间石室,只见室中满堆着薄薄的面饼,和无数大小不同的瓦罐,两位埋头工作的老人告诉南宫平,他们已将研究出一种神秘的药水,再以笔蘸着这种药水,将经典书籍写在面饼上,然后绝食十日,吃下面饼,所有的知识,便会深入心里,十年寒窗的成就,你只要吃下几顿麦饼,便可代替,此时那药水的份量虽然还未完全配妥,绝食十日也不太容易,但成功的日子,却已必定不远了。
南宫平又茫然谢了,另一间石室中,灯火通明,有如白昼,四下零乱地挂着无数个水晶瓶子,瓶中盛放着各种颜色的药水,一眼望去,但见四下五光十色,色彩缤纷,当真是美不胜收。
但在这石室中的老人,却是枯瘦憔悴不堪,宛如鬼魂一般,颔下庙须,几乎已将垂在地上。原来这老人苦心研究隐身之术,已有六十余年,一见南宫平,便拉着南宫平谈论隐身之道,那道理端的奇妙得无法形容。南宫平全神凝注,却也听不甚清,只知道他说若是能使人身完全透明,比水晶还要透明,那么别人便再也看不到他了。
出了这间石室,南宫平更是满心茫然,此后他又见到以洪炉炼金的术士、坐在黑暗中幻想的哲人,以及许多千奇百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事,他心中更是其乱如麻,哭笑不得,更不知这老人究竟是超人还是疯子,也不知这些工作究竟有没有实现的一天。
只是他心中却仍存有着一种不可抑止的好奇之心,不由自主地自下层石窟转至上层,他耸身一跃而入,只见这石室中阴森黝黯,仿佛一无人迹,方待转身跃去,突听黑暗中响起一个低沉的语声,道:“谁?”
南宫平凝目望去,只见黑暗的角落里,有一条人影背墙而坐,墙角中也零乱地堆积着一些瓶罐。他心中暗暗忖道:“不知这个疯子又在研究什么?”当下简略的将来意说了出来。
只听那低沉而嘶哑的语声道:“我正在研究将空气变为食物,空气……你可知道空气是什么!空气便是存在于天地间的一种……”语声突地一顿,缓缓转过身来,颤声道:“平儿,可……是……你么……”
南宫平心头一震,倒退三步,道:“你……”突地一脚踏空,陡然落了下去,他猛捉真气,凌空一个翻身,“嗖”地又跃了上来,只见黑暗中这条人影发髻蓬乱,目光炯炯,有如厉电一般,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
这目光竟是如此熟悉,刻骨铭心的熟悉,南宫平凝注半晌,身了突地有如风吹寒叶般颤抖起来,道:“你……你……”
大喝一声:“师傅!”和身扑了上去,“噗”地跪到地上——坐在那阴暗的角落里的潦倒的老人,赫然竟是南宫平的恩师——那名倾天下、叱咤武林的江湖第一勇士“不死神龙”龙布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