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次,少年却看出了门道。原来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男孩约七八岁,女孩也就是六七岁,男孩穿一身浅绸裤褂,女孩穿一身淡粉衣裙,一样长得粉装玉琢,俊美非凡。
两个小孩背着一个百子石柳花盆而立,都背着手,花盆里堆的正是打在少年头上的小块卵石,两个小孩望着少年尴尬的样子,小眼鼓得滚圆,抿紧嘴唇,看样子是强行忍住,使自己不发出笑声来。
在两个小孩站的附近,有一副高雅茶座,大圆桌面,白色台布,桌上摆着一瓶鲜花,数样新鲜水果,几杯冷饮,四周数张高背藤椅,椅上边散坐着五六个衣衫鲜明的男女,表面上看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之流,但细看一个个精神充足,太阳穴高高鼓起,双目炯炯放光,分明是些身负高强武功的武林人物。
其中最扎眼的,是一个廿岁左右的少年,长得肤白如玉,貌比潘安,身穿一袭白纺绸长衫,稳坐在中上座,潇洒中带着高贵,高贵中又显得英气勃勃,有如当年“小乔初嫁,雄姿英发”,谈笑间使曹操八十三万大军烟消灰散,周公瑾那样英俊的气概。
与这高贵俊美少年并肩坐着的,是一个容光照人的少女,年仅及笄,清新绝俗,犹如姑射仙子,蝉翼般的云罗羽衣,姣艳如花的面庞上,浮着微笑,飞瞥了尴尬的落魄少年一眼,然后又以似怒含嗔的眼光,瞪着两个小孩,那眼光的神情是责备两个小孩不该顽皮淘气。
落魄少年连着被石子打中两下,又被众游客讪笑,已激起了满腔怒火。但是,当他看出是两个孩子恶作剧时,心中暗想又何必跟两个小孩子一般见识?因此怒气消了一半,但嘴中仍道:“小朋友!不应该无故打人,打到我没有什么关系,若是脾气坏的人,一定不会饶过你们……”
那小男孩眼珠一转,带着顽皮的笑容,仰起小脸反问道:“这样说,你不坏嘛!”
“噗哧!”小女孩忍不住笑出声来,但一笑出来又感觉不好意思,忙转身面向江水。
小女孩转过头去,一眼看见江边岩石上,爬着一个斗箕大的乌龟,正在拱着盖子晒太阳。小女孩童心大发,小手指一屈一弹,把藏在掌心里另一枚石子随指弹出,“叭!”的一声,不偏不倚,正打在乌龟头上,把那乌龟打了一个翻身,真正是“王八翻身忙了爪”,那乌龟仰面向天,四脚一阵乱抓,却无个着力处,再也爬不起来……
“嘻!”小女孩拍手欢呼:“哥哥!我打中乌龟的头了!”
坐在茶座上的高贵少年,与俊美少女同声喝止:“兰兰,不许淘气……”
嗖──叭!
但是高贵少年与俊美少女喝声未住,小男孩以相同的手法,小手指一屈一弹,也把握在掌心的一枚石子,同样打在乌龟的头上。
小男孩这一下比小女孩手法重,四脚朝天的乌龟被打得四脚翻飞,一路滚向江水中,“噗通”一声,水花四溅,乌龟趁势潜入水中不见。
江边茶客,足有数百之众,见状哗然大笑。
“有什么新奇?”小男孩对小女孩说:“我还不是一样打中乌龟的头!”
数百茶客更是哄堂……
两小孩虽是童言无忌,但一语双关,又加上周围茶客一阵大笑,只把落魄少年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两只眼睛瞪得滚圆,真想发作,无奈对方仅是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又觉得不便发作。于是,他叹了一口气。心说:“命乖运又蹇,时被鬼揶揄!自己什么样的气都受过了,又何必跟两个孩子一般见识……”
落魄少年想到这里,头一低,加紧脚步,想赶快离开这尴尬之地……
谁知偏偏有人找他的麻烦,就在落魄少年快离去之际,突听一个公羊嗓门叫道:“嗨!老二呀!你方才还说什么‘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决不可忍辱偷生,腆颜活在世上。’如今叫我老人家看来,世上多的是缩头乌龟,少年无志之人,受了人家侮辱,还不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这公羊嗓门又高又尖,分外刺耳,而且声音非常之大,叫得人人都听到了。落魄少年离得很近,闻言身不由己地扭头望去。
江边树荫下有一个茶座,坐着二老一少,正在以极为卑视的眼光,望着落魄少年。
两个老人年纪都很大了,但相貌生得甚为奇特。一个长着满头红发,周身皮肤粗糙黝黑,惟有眼鼻紧处长得鲜白柔嫩,一双精光四射的小圆眼,身穿一件百衲衣,拱背缩肩,乍看真像一个马戏班的大马猴一般。
坐在貌似马猴的老人对面的那个老人,虽然不那么不堪入目,但瘦小枯干,头戴大毡帽,身穿厚长袍,在溽暑天气,光是这身穿着,就够使人觉得怪的了。
夏穿冬衣的瘦小老头,双手拢袖,皱眉挤眼望定落魄少年。这瘦小老头上唇蓄着两撇小胡子,一个大红酒糟鼻子,摇头晃脑,一边嘴中还文绉绉地吟道:“吾兄言之不谬也!”生就一副三家村,冬烘先生的模样。
落魄少年一口怒气,从肚子里直冲脑门,但他尚未发作,那冬烘先生模样的老人却招手叫道:“过来!”
落魄少年强压住满腔怒火,假装不懂地问道:“老先生是叫我吗?”
“哎!真乃顽冥不灵!”冬烘先生脸孔一沉,叱道:“老夫不是叫汝,难道是叫犬吗?”
冬烘先生把“你”叫成“汝”,把“狗”称做“犬”,惹得周围茶客,又是一阵哄笑。
这一下子,落魄少年再也忍不住了,不由怒道:“老先生满嘴斯文,却出言不逊,想必也不是什么正经读书人,小可若不看你那么大年纪,哼!”
落魄少年话中之意虽未明说出来,但也从那一声冷哼中听出来了。
谁知落魄少年此言一出,却把那一旁的赤发老人乐坏了。只见他笑得前仰后合,拍手跺脚,哈哈大笑声中,以他特有的公羊嗓门说道:“哈哈哈……文老二!哈哈……你一天到晚感叹斯文扫地……哈哈哈……现在可真是斯文扫地了,哈哈……这小子说你不是正经读书人。哈哈……”
冬烘先生被赤发老人笑得吹胡子瞪眼,鼓着腮帮,怒向落魄少年叱道:“粪土之墙!粪土之墙!孺子真不可教也!老夫叫汝,汝不过来。还胆敢辱骂老夫!哼!”
说着冷哼一声,双手一按桌面,作势欲起……
“老师,且住!”坐在二老对面的小僮,突然往起一长身,向冬烘先生说道:“有事弟子服其劳,杀鸡焉用宰牛刀,收拾这小子,哪里还要您老人家亲自动手,让弟子来教训教训他。”
冬烘先生沉定地点了点头,又坐了下去,小僮从竹椅上滑了下来,哈吧着两条箩圈腿向落魄少年走近……
怎么说小僮是从竹椅上“滑”了下来呢?原来小僮身形奇矮,坐在竹椅上两脚不着地,茶座的竹椅又高,因此这身形奇矮的小僮,离坐时是身形一挺,屁股顺着椅面向下一滑,才双脚落地。
落魄少年一看这小僮,身高不满三尺,却长了一个超平常人的大脑袋,大头大脸上,小鼻子小眼都挤在一块儿,尤其小僮生着两条箩圈腿,上唇挂着两条鼻涕,而且奇丑无比。
四周茶客一看小僮这份长相,先忍不住嗤嗤发笑,那小僮却大模大样,哈吧着两条箩圈腿走近落魄少年面前,大马金刀地一站,用手一指落魄少年的鼻子,叫道:“哎!你小子得罪了我师傅老太爷!只要给我这小太爷磕个响头,那么,我小太爷便代你小子向师傅老太爷求求情,师傅老太爷也许会饶了你!你若不然,哼!别说师傅老太爷会发脾气,就是小太爷也不饶你!”
这三寸丁似的小僮,大模大样地向落魄少年一叫阵,而且满嘴的老太爷,小太爷,还不住地用袖口抹鼻涕,这一来把四周茶客更是逗得哄堂大笑起来。
落魄少年这个气可就大了,看到这三分不像人的侏儒,也向自己喝五骂六,耀武扬威起来,直气得半天说不上话来。
“小子为什么不说话?”小僮两只绿豆眼一瞪,叱道:“莫非是当真讨打!”
落魄少年只是嘿嘿冷笑,既未说话也未出手。事实上,他心中是想跟这样一个三分不像人的侏儒打起来,胜之不武,而且被茶客们像耍狗熊似地看热闹,那才真叫划不来。
小童却不管落魄少年心中怎样想,见他不答话,以为落魄少年瞧不起他。突然左手一晃落魄少年眼神,右手出手如风,身形随着出手之势,电射似地逼近落魄少年胸前,五指如钩,向着落魄少年腕部关节扣来,所用手法,竟是武林罕见的“大擒拿”手法之中的一式“卸关点元”,不仅出招快,而且招式奇,不亚于当今武林一流高手。
落魄少年陡然一惊,估不到这貌不惊人的三寸丁,竟有这样的高强武功;见小僮招到,不敢怠慢,斜身挫步,甩臂曲肘,用出一招“断筋截脉”,也是“大擒拿手”中的绝招,五指箕张,由下向上,反扣小僮右手脉门。
“来得好!”小僮尖叫一声,身形如旋风般滴溜溜地一转,右手向侧一滑,躲过落魄少年五指,猛抓落魄少年胸腹要害;同时,左手如叉抓向落魄少年“咽喉”重穴,用的是“大擒拿手”中“抓袍攫带”绝招。
落魄少年见这不起眼的小僮,出手招式不同凡响,立刻收起了轻敌傲慢之心,右手五指并拢“金丝缠腕”,反拿小僮叉向咽喉的左腕关节,左手横削小僮右臂“经渠”重穴。
小僮尖啸闪过,二人快攻快打,所用的手法均是武林罕见的“大擒拿”手法,奇诡绝伦,晃眼之间,互拆了五七招。
燕子矶江边茶座之中,卧虎藏龙,有不少武林名家杂身其中,先前见落魄少年与毫不起眼的小僮起了冲突,以为不过是“狗打架”的把戏,均未加以重视,但等到二人一交上手,都不免睁大了眼睛,暗暗为二人的精奥手法,感到惊异起来。
其中最留心二人动手的,是那两个奇特的老头,以及那高贵的少年与俊美少女。
敢情这两个奇怪的老头子,竟是大江南岸黑白两道闻名丧胆的“江南二奇”。
那长着满头红发,周身肌肤漆黑,面白如猴的公羊嗓门老头,乃是“江南二奇”的老大,江湖人称,“赤发老人”常去恶。那夏穿冬衣,酒糟鼻子,满嘴之乎者也,犹如三家村冬烘先生的干枯瘦小老头,是“江南二奇”的老二,姓文名正奇,江湖人称“鬼谷隐叟”。
这二人享誉武林数十年,武功自成一格,内、外、轻三功均至登峰造极地步,生性怪异,不喜和人打交道,常年隐身“鬼谷”,但无人知道“鬼谷”确实的地点,也很少有人去过,只听传言在雁荡山中。这二人轻易不出谷,可是他二人要走出谷来,在江湖上一露面,必定闹出几件轰动武林的大事来。
那与落魄少年动手的奇矮小僮,是二人唯一无二独传弟子,乃是二人在山路上捡到的一个弃婴。“江南二奇”本来不喜陌生人,不知怎么一来,竟大发善心,把这拾来的弃婴扶养大,且授以武艺。因他生得奇矮,又无名少姓,因此叫做“三寸丁”,又有个外号,名叫“小丧门”。
别看“小丧门三寸丁”长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却得到“江南二奇”的亲传,具有了二奇四五成的功力,虽不敢说天下无敌,但也可跻身武林一流高手之列。
如今这落魄少年,竟与“三寸丁”打了个棋逢对手,这还不使“江南二奇”大感奇怪吗?
“江南二奇”四只眼睛瞪得滚圆,注视着落魄少年的一招一式,见其运用的“大擒拿手法”,竟与二哥“鬼谷隐叟文正奇”所传授“三寸丁”的“屠龙十八手”,有些类似,二人心中不仅奇怪,而且感到说不出的诧异!
至于另一茶座上那高贵少年,更是当今武林响当当的人物,叫起名号来,可说是天下武林无人不知。当今武林威名最显赫的,便是“武林四公子”,所谓“安乐风流,飘零端方,凌风无情,祥麟热肠。”
“武林四公子”,名重武林,为当今武林势力最浩大的四大豪门,俱各网罗天下武林高手,门下食客,奇人异士,上百论千,前书中提到的,已有“安乐公子”云铮,“凌风公子”慕容青,而当前茶座上坐着的这高贵无比的少年,正是被江湖上恭称为古道热肠的“祥麟公子”金彩焕。
祥麟公子金彩焕,世居南京,家资巨万,又加上他幼得异人传授,武功高强,门下食客上千,甚多武林中第一流高手,与另外三公子,在武林齐名,可以说是站在南京城一跺脚,整个中原武林都会乱颤的人物。
与祥麟公子坐在一起的纯美少女,乃是祥麟公子的嫡亲胞妹,闺名金彩凤,因喜在鬓旁斜簪一枝梅花,人又生得清新脱俗,俊美无伦,故此有个外号叫“一枝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