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还没说完,其他跪地的女修纷纷拔起了剑,扑了上去,将他乱剑刺死。
宁长久站在宗主座前,却没有坐下去,他俯瞰着殿中发生的一切,血液伴随着刀光剑影渗了出来,明暗交界的大殿显得无比刺眼。
他知道,这样的宗门与宗主,世上还有许多。
弟子们会得到宗主的拘束,可宗主呢?世上哪来规矩管束他们呢?
高高在上的天道也只会诛杀那些触犯自身的‘魔头’,而自己哪怕推翻了原有的天道,阻止暗日的到来,又能建立起什么新的秩序去阻止人间内部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的‘暗日’呢。
宁长久觉得有些倦。
外面的弟子们也涌了进来,他们看着殿中发生的事情,在短暂的寂静后兴奋地高呼了起来,贺光与池芹都淹没在了人群里。
他们兴奋着暴虐者的死去,呼唤着仙人的到来,高呼宗主万岁。
于是立在座前的宁长久不得不坐了上去。
仙人亦不由已。
……
许久之后,大殿安静了下去,正午的阳光已经偏移,地面安安静静地被光扫过,看不出一丝血迹,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宁长久成为了合欢宗的宗主。
这是他过去的玩笑话,却没想到一语成谶了。
女弟子们殷切地想来服侍仙人,却皆被他回绝了,很快,‘不近女色的新宗主’的说法便在弟子们中间传开了。
宁长久翻阅着完整的阴阳参天大典,眉目平静。
光流在黑暗中游动着,随着他的举手投足流入袖间,世界在他眼中呈现出了阴阳两色,阴者不为清,阳者亦不为浊,它们皆是纯粹至极的符号,是流动尘世,概述天地的本源。
“原来如此。”
宁长久合上了书卷。
他对于自己与贺光的相遇一直心存疑问。
这是一桩不小的因果,但他一直想不明白因果的症结何在。
读完阴阳参天大典之后他终于明白了。
原来这也是当年自己写过的秘籍之一,不知为何流传于此,却被其他修士练歪了,被打成了旁门左道的下流功法。
而自己的某一世便是合欢宗的创始人。
他是世间所有合欢宗的老祖。
宁长久一时有些无法接受,但细想之后却又觉得似乎合乎逻辑。
合欢宗当兴?
他淡淡地笑了笑,提起了笔,为年轻弟子们草拟了一份新的入门功法。
笔迹洋洋洒洒。
他写完之后来到了殿外,旁若无人地走入了人流里。
没有人能看到他。
合欢宗陷入了混乱,弟子们慷慨激昂,许多长老和修士都被拉了出来,列举一项项恶行。
宁长久静静地看着发生的一切。
他本不该去管这些,但身为一宗之主,当然要为宗门负责。
被绑起来的人里有好人,义愤填膺高呼的人里也有坏人。他的太阴之目可以清晰地辨别这一切。
宁长久事无巨细地处理好一切之后,已然时近黄昏。
正当宁长久想要暂时离去,前往赵国皇城时,一个弟子快步跑来,恭敬的话语透着慌乱:“报告宗主大人,先前混乱的时候,有个长老趁乱逃出去了,弟子们去追却没有捉拿到,宗主,要不要……”
宁长久竖起了手。
他轻轻摇头。
“由他去吧。”
弟子点了点头,明白这一切一定都在仙人的预料之中。
太阳触及地平线,绛红的光透来之时,宁长久御剑而走,前往赵国皇城。
一路畅通无阻,他只在经过临河城的时候,感受到了一点命运的羁绊。但也只有一点。
太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时,宁长久来到了熟悉的皇城里。
襄儿在离开之前将王位交给了宋侧为首的数位大臣掌管,让他们自行组建团体,推选首脑。
这是宋侧执政的第一年,赵国的一切井井有条。
但即使是最繁荣的盛世里,都有许多人饿死。
宁长久再次见到那个老道士是在一条阴暗狭长的陋巷上,老道人支着一面破旗子,在一张崴脚的短椅上坐着,他看着来往的人,时不时吆喝几句,更多的时候是坐着发呆。
宁长久耳聪目明,还未走进巷子,就听到了许多人的窃窃私语。
“这臭道士怎么赶都赶不走啊……”
“谁知道啊,哪有这样的道士,签筒里面全是下下签,不就是恶心人的吗?”
“据说以前还是个高人。”
“高人?就他这样?这高人的门槛也太低了吧?”
“要不去告官府吧?”
这些话老道人也能听清。
因为他的肩头趴着一个传声小鬼,那小鬼将怨怒和恶毒的心声传达到老道人的耳朵里,老道人面无表情,麻木地坐着,一身破落的衣袍寒酸地披在身上。
老道人实在听得心烦,就口念禳灾度厄经,只是这经文非但吓不走小鬼,反而让更多小鬼蹦蹦跳跳地拥上来,大肆地放声嘲笑。
这些鬼都是这些年赵国城内外的亡魂。
它们有的是无面鬼,有的是食气鬼,也有许多的希恶鬼。
它们跳蚤般依附在老道人的身上,吸食他的气与血,也吸食过往路人的恶念。
老道人念着经,将几种著名的经文都试了一遍,却毫无效果。
他承受这种折磨很多年了。
太阳跌入了山谷底,光消失了,他脸上的皱纹却更密集了几分。
几个士兵被人引了过来,他们与老道人说了什么,人群起着哄,推搡着他离去。
老道人行尸走肉般搬起了凳子,扛在背上,身影飘摇地离去,模样滑稽,他临走的时候,口中还含糊不清地说着‘罪孽’‘报障’之类的词。
老道人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他前些年是皇城可排前三的知名相师,当初奉命去了一趟京城,给一个姓赵的亲王的小妾看病无果后,他就莫名其妙地厄运缠身。
三年里,他花光了积蓄,甚至卖掉了原本的大宅子,如今只好租住在这间破屋子里,麻木等死。
老道人须发皆白,他木然地坐在窗边,怔怔地看着夜色的皇城,身后的黑暗里,那些秃鹫般的小鬼上蹿下跳,欢腾无比。
他沉默了许久,忽然发疯似地大叫起来,一把掐住了自己的喉咙,青筋暴起,瞳孔凸出。
他要活生生掐死自己。
也是此时,敲门声笃笃笃地响起。
清脆的声响及时地阻止了一切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