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机、骡机……”杨七娘轻轻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她忽然开心地笑了,“你原名,该不会是克莱普顿吧?”
克山颇有几分惊讶,却还老实答道,“正是,小人本名山缪尔克莱普顿,汉名就取了姓名头位。”
杨七娘好似再忍不住,她猛然掩口轻笑起来,半晌才道,“嗯,这一次,这骡机给你带来的利益,应该远不止六十磅了吧。”
众人都不知她是何意思,蕙娘也有点纳闷,她不愿再把局面交给杨七娘主导,因便笑道,“七娘子,你看这骡机,是否能令织厂的产量,再上高峰呢?”
“只是棉纱,也就罢了,若再能把动力织布机钻研出来,松江等地,将不止是衣被天下,简直可说是衣被寰宇。”杨七娘毫不考虑地道,“蒸汽机现在虽然还不能用于船只,但已可作为动力,到那时候,纺织业也许就不是南方的专利了。”
在这句话里,她到底还是显示出了阁老之女非凡的大局观:若能把纺织业移到北部,南边人口压力减小不说,耕地也能解放出来,不至于被工厂占用。甚至于说南富北穷的局面,也将得到改善……但蕙娘更重视的,还是她提到的蒸汽机作为动力一事,她不能不承认,自己虽然想到了机器对人工的挤占,却没估到,只是蒸汽机的一个革新,国家经济,好似都会发生改变。
她原以为不过是小打小闹,贵妇人的古怪兴趣,现在却可以影响到国计民生。这一切,就因为一个叫做瓦特的无名小卒——这个人,甚至还是她帮着杨七娘找出来的……
就算是蕙娘,此时也有点五味杂陈,心底更是晕乎乎的:她一向觉得自己哪一方面都能提得起来,起码在女子中应当是难逢敌手。现在看来,她不能不承认,杨七娘所做的事,也许能从另一个角度,如宜春号一般改变大秦,而她却只能注视着她一步步往下走去了。要追赶上她,她没有这个时间,说句实在话,也没有杨七娘的眼力和……和能耐。她才是真正地凭借一己之力,从无到有,搬动、改变了天下的大势,从这一点来看,她是要比自己强上许多——宜春号,怎么说都还是老爷子给她留下的遗产……
但,她毕竟是焦清蕙,这点说不上是惆怅的惆怅,也很快就被她给挥去了:只要有鸾台会在,这些事,不过是水月镜花。当务之急,可不是凭着自己的力气去搬弄天下大势,这种事,也许……可以……以后再说……
“不过……”杨七娘也是知情识趣,她微微一笑,又说,“克山毕竟是女公子的管事,这骡机虽然是他发明,但要较真,其实还属于女公子。”
蕙娘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出来消闲罢了,七娘子若是中意骡机,我改日令克山把图纸送到府上。”
七娘子诧异地一挑眉,没有接话,蕙娘见众人都识趣地慢下了脚步,便领着七娘子,往河边踱去,口中道,“骡机被发明出来,已有段时日了。说句实话,我要入局,以骡机之力,应是无人能挡。七娘子猜,我为什么按兵不动呢?”
“女公子富可敌国,对增加财富没有太大的兴趣,也不难理解。”七娘子目光闪闪,含笑瞅了蕙娘一眼,“别人为之打生打死的财富,在女公子眼中,恐怕不过是一根毫毛罢了……旁人怕都会这样猜测。可若要我说的话,只怕女公子当时已经意识到了江南的危局,并不想揽事上身吧?”
“七娘子果然七窍玲珑。”蕙娘不免也微微一笑,“织厂的浑水,我还不想掺和进去是一,二么……我历来要么不做,要么就要做到最好,但机器业有七娘子珠玉在前,要占据优势,对我来说只怕并不容易。”
“啊,女公子客气了。”杨七娘莞尔一笑,越发轻声细语,“我何德何能,能得你这样看重?你若肯参与到工业中来,说实在的,善衡是求之不得……”
“七娘子是奇人,”蕙娘直言不讳,“你看重的东西,旁人都看不懂。蒸汽机、骡机,这些物事,能给你带来许多财富,但不知为何,我又觉得你追求它为的也并不是财富。几次接触下来,七娘子你都给我这样的印象,今日我也是纯粹出于好奇,想问问七娘子,你追求这些奇技淫巧,究竟为的是什么呢?”
七娘子的眼睛,一点也不夸张,就像是清水里养的黑水晶,柔亮清澈,仿佛永远都含了水汽,她的眼,使她整个人都带上了柔和、温婉的气质,可此时此刻,在蕙娘问出这话以后,她眼底的云雾、水汽,似乎都散了开来,此时的七娘子,就像是一柄尖刀一样锐利,她又用那种居高临下、近乎悲悯的态度望着蕙娘,斩钉截铁、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为的是你们永远都不会懂的东西。”
也许是察觉到自己的态度有几分过火,她很快软化下来,略带歉意地对蕙娘一笑,轻声道,“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不识大体,推行机器掠夺民利,让许多织工没有饭吃……”
她看得如此明白,也令蕙娘一怔,杨七娘扯了扯唇角,语气也有点僵硬,“我父亲屡次责骂我,屡次压我收手,甚至连外子对此,都持保留态度……今次江南民乱,父亲勃然大怒,对我没说什么好话。此事最终如此平息,我不知费了多少心力……甚至,对你我不讳言,让此事如此爆发,也花费了我很多手脚……”
她这么说,几乎等于是正面承认,针对杨阁老的这个危机,竟是她亲手策划安排,以蕙娘城府,一时竟都作声不得,要瞪大了双眼,听七娘子往下说。“可女公子你想过了没有?有了蒸汽船,世界将会变得很小,曾经的天堑,日后也许不过是一条小水沟。这蒸汽机,是洋人的玩意儿,这一点您明白,书还是您从新大陆给我弄来的,我们不造、不发展,洋人却不会因此停步。没有地,就去外头抢,这是女公子你的原话,北戎兴盛了就来抢我们,我们兴盛了就去抢北戎。大秦这些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可若有一天,海那边的洋人来抢大秦呢?他们已经抢走了安南、吕宋,曾经印度是多么富饶的地方,现在,那里是英国人的了。贪欲是没有尽头的,有一天大秦被人抢的时候,你想过没有,到那时候,没有蒸汽机,没有高炉炼铁,没有枪炮火铳,我们拿什么来护住我们自己的土地,就算是护住了……等我们的人越来越多时,又该去哪里抢地呢?”
“这里面的道理,也许现在你还不明白,等蒸汽船造出来了,我会邀您来看。”杨七娘忽然自嘲地一笑,“但也许到了那时候你还是不会明白,蒸汽船走得不快,要横跨洋面,花费的时间不够短……”
她叹了口气,有点沮丧,“我也时常想,我做的一切,也许不过都是一场迷梦,也许我什么都改变不了,也许改变了,还比不改变更糟……可不论如何,我都会尽我的能力去做,走在我选的这条路上。不论这条路上有多少鲜血,我都不会后悔,从来没有一条路不需要牺牲,可有些事牺牲的不能是自己,自己都牺牲了,还有谁去做事呢?”
在这似乎是自我剖白,又似乎是自言自语,逻辑凌乱的轻声诉说中,杨七娘渐渐地坚定了起来,她开了个玩笑,“总要不择手段地往上爬到了最高处,才能去做些于国于民也许有益处,也许有害处的事。男人们说这是报国忠君,我管这种事,叫做政治理想。”
她望着蕙娘,眼神亮而柔和,“我虽是女人,但如今手里有力量,也有些野心,女公子手中的力量,说来不比我浅,不知你的理想又是什么,今日寻我,又想做一笔什么交易呢?”
理想就真有这么重要吗?难怪她和权仲白如此惺惺相惜,原来这两人,都是为了理想、为了大道,几乎什么事都做的、的狂徒……
蕙娘几乎是苦涩地想着,她咽下了那干涩的回答——我没有理想,而是不动声色地道,“看来,七娘子是真的很重视……你所说的工业,所站的角度,也要比我们这些井底之蛙更高、更远。”
不过,夸夸其谈,几乎是每个有些政治野心的官员必备的本领。治国之策,哪个阁臣没有一套?凭着一番说话,就指望感动她把骡机无偿奉上,不过是天方夜谭,起码,在她有求于许家,在许家未来可能会对权家造成威胁的时候,是绝无可能出现的情景。
她的语气,多少也表明了她的坚定态度。杨七娘并不沮丧,只是悠然道,“不错,我很是看重,也做好了付出高价的准备,女公子请尽管开价。”
简简单单一句话,亦透露了无限决心,看来,杨七娘是真的准备为骡机和克山,付出一笔高得骇人的价钱,蕙娘甚至怀疑,就是一百万两、一千万两,她也会拿出来。
但她并不缺钱,她所求的也不是钱,而是——
“一诺千金。”蕙娘断然道,“我相信七娘你是言出必行的人物,你只答应我一件事,明日起,克山就会带着图纸、身契,到许家上差。”
“哦?”杨七娘双眉一挑,她略为诧异地望了蕙娘一眼,肃然道,“善衡正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