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被子裹着戴绪的下半身保暖,小心到几近虔诚地解开了病号服前襟的扣子,从久远的记忆中挖掘出了一丝一缕的亲昵。只是身下的胸膛实在是太过羸弱了,他几乎很难找到过去那给足自己安全感的怀抱的影子。戴绪长而枯干的发丝凌乱地搭在锁骨和肩头,骆盛朝温柔地将它们拂去,随后不再耽搁分毫,拿起毛巾为戴绪擦拭起来。

春日里病房中哪怕是开着电暖温度仍然有点冷,骆盛朝手里的湿毛巾又有点热,温差刺激得戴绪皮肤上泛起一层浅浅的战栗,接着整个人轻轻一颤。这一颤明明微弱,骆盛朝却没由来地想起了前几天戴绪到公司大堂咖啡厅等自己那次,这人犯了病,心慌气促,疼得浑身颤抖,连看向他的眼神都在抖,活像只受了伤的鹿。

他多难受啊,多疼啊。骆盛朝反复咀嚼着玻璃渣般的回忆,短短两次相逢,咽下的刀子就足够捅穿肺腑了。

他一阵怔忡,反应过来的时候滚烫的泪正悬悬挂在鼻尖儿,险些将他的睡美人惊扰。

骆盛朝连忙抹了抹脸,以最快的速度给戴绪擦完身体换好衣服,怕他觉得刺痒,又将他落到脖颈间的头发揽到了一旁。春天日落得总是有些快,做完这一切骆盛朝几乎就快要看不清戴绪了,他怕开灯把人惊醒,只好拿手机屏幕柔柔的光费力地照清掌心的那捧发丝。

已经不能算是青丝了。戴绪如今的发质非常糟糕,枯黄得让人看着甚至有点难受,分叉顶得很高,摸起来也一点柔顺感都无,不知道是因为留得太长了缺乏营养,还是因为抑郁症。

骆盛朝叹了口气,忍不住低身在戴绪微凉的眉心落下一吻。

戴绪很抵触旁人碰他的头部,骆盛朝想要亲他只能趁他睡着的时候。这一吻一触即分,骆盛朝轻轻地摸着他的额发想,如果是自己来帮忙打理头发的话,戴绪是否也会那么害怕?还是……会更加恐慌一点?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承受住这个答案。

按照医生的推测,晚上戴绪可能还会醒来一次,届时如果他的状态好,谢子回会过来帮他再做一次测评。谢子回说骆盛朝在旁边的话可能会影响测评的结果,骆盛朝顺从地接受了这份婉拒,听了两位医生的劝告回家调整状态。

推开家门的时候,骆盛朝甚至感觉恍若隔世。屋子里的血腥气还是很重,仿佛是要将昨日的那场噩梦一遍遍反复呈现在他眼前,他摸索到墙上的开关将灯打开,入目的便是一地的鲜血和碎片。

他一阵腿软,扶着鞋柜才没有直接跪下。

这两天里戴绪清醒的样子他只见到了那么一小会儿,那人已经无法和他进行正常的交流了,说话时大部分的词句都是无意义而凌乱的道歉,骆盛朝说的话他也没能真的听进去。所以想来,骆盛朝最后一次真正和戴绪有所“接触”,大概就是在这片鲜血中。

骆盛朝眼前一晃,恍惚间再次看到了那个捧着碎片往自己胸口上按的戴绪,顿时心痛欲碎。喉咙里似乎堵了一团棉絮,好像只有嘶吼出来才能让呼吸变得通畅些,他踉跄着靠近戴绪曾倒下的位置,跪在了血色的边缘。

他想要弥补,太想了,如果能将时间倒流二十四小时,哪怕是付出生命他也愿意。

可是不能。

骆盛朝伸出手去,将散落一地的碎瓷片一个个拾到手心里。原本颜色清浅的陶瓷如今被戴绪的血染上了鲜艳的颜色,看起来再无原先的廉价感,只可惜碎了的东西再珍贵也不值钱了,它变得零零散散,再说不上美。

骆盛朝将碎片捧到卫生间,用水流冲洗后又用湿巾一个个擦拭干净,随后按照记忆中小娃娃的样子和碎裂的轮廓将瓷片挨个拼接起来。他早就有些忘记这个娃娃长什么样子了,但眼前逐渐出现形状的笑脸还是唤回了他些许的回忆——记忆里的少年笑意温淡,眼睛里似有春光。

骆盛朝苦笑了一下。他双目赤红,屏着呼吸将裂缝对齐,却在发现拼接处有一个小得几不可察的缺口时禁不住浑身一晃,双手一抖。碎裂的瓷片轮廓异常锋利,柔软的指尖瞬间就被划出了一道口子,他盯着那处迅速汩汩冒出了鲜血,疼痛钝钝地传来,并不剧烈,但似乎能顺着筋脉钻到心里。

他一下子就丧失了拼下去的勇气。

他只是将小娃娃的头部拼了出来,只是仔细看了这么一条裂缝,就看到了已经找不回的残缺,他不敢想如果就这样一直拼下去,他还要面对多少次这种无法弥补的缺憾,还要被提醒多少次——

娃娃修不好了,人呢,是不是也一样?

他永远也无法想起这个娃娃确切的样子了,正如他无法还原那段已经有些模糊的回忆,和那个已在旧时光中黯然消失了的人一样。绝望让人心焦,也能抽干人所有的心力,骆盛朝突然觉得眼前荆棘密布故而他寸步难行,却又觉得这些陶瓷每一片、每一片都在叫嚣着他曾是如何地伤过戴绪的心,都在叫嚣着戴绪正如眼前所见一般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