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眸看到怀砚眼含热泪,自己反倒先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语气也轻松了一些,“后来我又见到了这位战友,这次他的身份是战俘。我们相见的地点,是死牢。”
怀砚闻言抬起头来,一簇簇的松枝在他面上身上印出自然有致的花纹,湿润明亮的眸子嵌在其中,被月光盛满。
“你一定猜不到我们说了什么。”陆竞云看着他,声音不自觉地缓和,“我陪他喝了几盅,吃了少时常吃的饭菜,聊了些小时候的故事。即使他让我死过一次,我也会在天明时冲他的头扣动扳机,但整个过程都很平静,没有他写得那样歇斯底里,并且半点政事未谈——他已做出这样的抉择,还有什么可谈呢?立场这个东西,一旦站到相对面去,就再回不来了。”
怀砚彻夜未眠,他回到帐里又把梁文墨的剧本研究了一遍,突然有些明白陆竞云为什么不看好这篇小说,他理解梁文墨想要把人物的经历安插丰富、形象塑造立体的意愿,但梁文墨还是缺少了一些共情能力,他喜欢将男女主角放在极端浪漫的场景中,他是写爱情的高手,但并不是写人性的专家。对于某些情节,他的视角是高高在上的、想当然的,导致谢棣平在这场戏中,自身就是一个矛盾体,演出来自然不对头。
怀砚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想抛却剧本的束缚,以自己“隔”的方式去把握这场戏。他反复回忆着陆竞云的经历,用笔将当时的场景绘画出来,画了几幅之后,他发觉自己已然泪流满面,他画的是陆竞云的身影,代入的是自己的心。怀砚对这场戏的展演有了新的构思,他走出门去,瞧见跟他对戏演员季洲的帐篷也还亮着,便悄悄过去找他。
“徐导,今天能不能增添些道具?黄酒和几碟小菜就好。”第二日来到片场,大家便发觉怀砚的情绪有变化,都悄悄说他今天入戏快,实际上是他从昨夜起就根本没出戏。
徐正阳仔细看了看他的状态,没问什么,便去叫人准备。
“院子前的腊梅丛已被砍光了。”镜头前,怀砚摘下军帽,淡淡地牵了下嘴角,而后手掌张开,一些干枯的梅瓣从他指缝中飘落出来,电影中的两个儿童演员曾在谢棣平家的腊梅丛里玩耍嬉戏,他们那天夜里还偷偷品尝了厨房里大人们存了几年的黄酒。怀砚采了一些掉落的花瓣夹在书里,这会子倒派上了用场。
季洲眼里飘过一丝诧异,而后苦笑了一声,“是吗?”停顿了片刻,他又道:“棣平,你终于懂了,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徐导,怀砚没按照剧本来……”摄影助理悄悄对着徐正阳打手势。
“跟紧。”徐正阳挥手示意各机位配合。
他们以轻松平稳的语气交谈,聊一些很小的事,用筷子头蘸了黄酒放在嘴里,然后会心一笑。冬日似冷淡似和煦,风却毫不留情地搅起残雪,吹开紧闭的窗户,梅瓣旋舞起来,飘掠过他们着不同颜色军装的肩徽,又悄无声息地滑去房间的角落。
“给我把枪,来个痛快。”
“好啊。”
怀砚把枪放在桌上,而后迈出了门去,门被风吹着,晃晃荡荡没有关上,季洲含笑将枪口抵在鬓角,却在按下扳机之时倏尔伸臂向前!
与此同时,怀砚也回过身来,从披风中抽出勃朗宁,迅速击爆了季洲胸前的血袋,季洲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倒下,怀砚看了他一眼,又转身向前走去。
他平和又安静的面容上,滴落下两颗凝重而晶莹的泪,这是一组特写镜头,他无可挑剔的容貌上没有太多表情,却传达出不堪言说的悲怆。
怀砚走出镜头之外,俯身大口喘起气来,眼泪直直落在已化成泥泞的雪水里,周围安静得出奇,仿佛所有人都被冻结了一般,过了几个弹指的时间,欢呼叫好声如潮水般哄然而至。
第14章 年关杀青
腊月二十九,《勃朗宁之恋》终于杀青了,前一天拍到亲热戏的时候,军营里一大早便停电了,徐正阳向陆竞云借来一个临时发电机也不好用,后来剧组没办法,只好燃上油灯拉起帘幕,拍借位的剪影。
美术师给床前插放了一些花草标本,蔓蔓婷婷极有情趣,倒比直接拍要含蓄勾人了。徐正阳喊“咔”的时候,怀砚抱着白凤坐起身来,两个人耳朵还都红着,大家都笑白凤,都是跟业内诸位男星搭过戏的,还这样害羞。
白凤笑着作势要拉他们,“那你们来跟怀砚试试呀!被他那双眼睛瞧着,魂儿都要被勾走了!”
剧组陆续从军营里撤离,胶片业已转运到总厂去处理。每个人此时都喜气洋洋,在这鬼地方熬了几个月,谁都想回家舒坦舒坦,车子愈向城里走,愈听得鞭炮声此起彼伏,火药硫磺味溢进车窗来,原是刺鼻难闻的,此刻却透着浓浓的年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