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遭受过重度创伤的人,在生活的前几十年经过自身或者他人的干预刻意屏蔽了过去,而到了后半生却开始无法抵御记忆的堤坝溃决,从而彻底崩溃坍塌,遭遇灭顶之灾。
就和那个男孩一样……
滨河中路逸天商场对面,有一栋二十七层的老旧写字楼,里面几乎没有商户,有个年轻人从昨晚就待在这里。
三百平米的清水房里,只有一套桌椅,而除了他,这里也没有其他人。
他拿起桌上的矿泉水喝了一口,目不转睛盯着面前的屏幕,右手则轻轻滑动着鼠标,嘴里喃喃地低声跟读着:“……患者失去对社会的信任基石,无法从他人身上获取安慰,身体的一部分有强烈的被拯救意愿,另外一部分却会强烈阻止患者的行动,做出破坏性强烈的抵抗动作,例如自残、攻击他人……
“1月23日,零号患者将创伤的记忆封锁,进行了自我解离,分裂出其他人格,遭遇虐待后,解离后人格根据伤害主体呈现序列模式出现,同时代替主人格接受外界的伤害并主动吸收严重创伤,从而保护患者主人格……
“6月15日,第三十四次电击实验结果,零号患者依旧没有相关记忆,甚至感受不到身体上的疼痛,躯体性分离麻痹了感官对疼痛的感觉,使疼痛产生了延迟性、抑制性……断开与身体的联系。”
年轻人若有所思地阅读完最后一句,他的嗓音微沉,语速不紧不慢,目光跟随着移动的文字转移,最后落在末尾一连串还来不及详细记载的省略号上,他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又有些遗憾地咂咂嘴:“只到6月15日啊,可惜……”
他欲言又止,随后疲惫地捏了捏鼻梁,闭上眼,仰头靠在椅背上,细长的手指轻轻敲在桌上,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眉头紧紧皱着。
沉默了半晌,年轻人又轻轻叹了口气,他把电脑上文件关闭,然后像强迫症般,用纸巾擦拭笔记本的外壳、键盘、鼠标。
他擦得非常仔细,将每一处缝隙都擦了干净,甚至还清理了四周的毛发,将桌椅笔记本摆放整齐。做好一切后,他戴上手套,站起身,绕过桌椅,走到了有十几米距离的窗前。
刚过中午,笼罩在城市外围的雾霾稍微稀薄了些,有些许阳光刺破厚重的雾层戳向地面,然而依旧没什么用,灰色的雾气正从城市的边缘升起,缓缓朝里延伸。
“要不了一个星期。”
年轻人突然开口,在空无一人的大楼里自言自语。
随后,他转过头看向贴着纸花的窗户,沾满灰的玻璃上反射出一道模糊人影。
年轻人紧皱的眉头这时展开了,他眉目温柔,神情愉悦,冲那道人影柔和一笑,轻声说:“舒阳,再等等,就快了。”
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人说悄悄话,他扭回头,看向窗外,不知道看到什么,右眼湛蓝色的瞳孔微微一缩,莞尔一笑,又重复了一遍:“就快了。”
路上不怎么拥堵。
小张回了市局,周鹏跟上了容铮的车,他坐在副驾驶,打开了车窗,一边抖着烟灰,一边漫无目的地盯着向后飞快倒退的建筑。
“我从没听雷局说过,”到了一处十字路口,周鹏突然开口说,“阿姨也从没跟我提过。”
容铮在红灯亮起前,沉默地拉起手刹,又从口袋里掏出薄荷糖往嘴里丢了一颗,“嘎嘣”“嘎嘣”使劲嚼着。
周鹏目光无神地投在街头,失魂落魄地说:“八年前,我刚到市局,和谁都不熟,大家都当我关系户,没人正眼瞧我。我其实一开始不想做警察,觉得苦不说还钱少。我是打算回老家,到山里开农家乐。那边气候好,冬天不冷,夏天不闷,生活节奏也没那么紧凑。结果和同学去那边考察的时候,撞上抓贩毒的。我俩没忍住,跑去凑了热闹,结果你猜怎么着?”
容铮没搭理他,目光紧紧盯着前面经过的行人。
没得到回应,周鹏也没在意,他继续说:“那毒贩被逼红了眼,在大庭广众下不管不顾,拿刀朝旁边一个小姑娘冲去,周围人全惊动了,还有人在尖叫。我当时脑门一空,想也没想,直接越过警察上前一个擒拿,两三下就把人制住了。这下可好,直接在那地方出了名。不仅上了新闻,还被当地缉毒大队的看上了,一封嘉奖信寄到了学校。老头立马知道了,居然派人把我抓回去,按着我上部队,非要我入伍。”
容铮一颗糖嚼完,绿灯还没亮,他偏过头看了周鹏一眼:“为什么没去?”
“我不适合。”周鹏摇摇头,靠在椅背上,用手托着腮,一口一口吸着烟,继续说,“太苦也太累,而且一年有三百多天不自由,跟关笼子里似的,没意思。可老头非要我入伍,说我骨子里流的有这血。这原话说的什么我忘记了,反正就他们那年代挺肉麻的口号——什么保护老百姓生命财产安全,保证人民安家乐业——我就转念一想,其实做警察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