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了一呆︰“你的意思是──”
白素道︰“我是说,人在变,变得越来越不像人,越来越像野兽,人类的进化,在我们这一代,可能已到了尽头,再向下去,不但没有进步,反而走回头路,终于又回到原始时代!”
我苦笑著︰“你这样说法,倒很新鲜。”
白素挽住了我的手臂︰“我也是有感而发的,你还记得么?明天,章先生要来,他是群众心理专家,你不妨向他转述一下我的意见。”
不是白素提起,我几乎忘了这件事了。
在这里,我当然得介绍一下那位“章先生”。我未见章达,已经有好多年了,我和章达分手的时候,我们全是小孩子,我们都只有十一岁,章达的父亲是外交官,离开家乡到外国去。
在那样的年纪,到外国去这件事,对两个未曾见过世面的小孩子来说,简直不可思议,我和他曾撑著船,在瘦西湖中荡了整个下午,然后,还曾在一座庙中,当著神像,叩了三个头,结义兄弟。当叩头的时候,口中念念有词,念的全是从旧小说看来的那一套,甚么“但愿同年同月死”之类。
章达走了之后,我几乎立即就忘记了有那样的一个结义兄弟,一直到了前三年,我才在一则新闻中,看到了章达的名字。
那则新闻,和世界社会心理学大会有关,章达是这个大会的执行主席,有一篇专文,专门介绍这位年轻的又有卓越成就的章达博士。
我在看到了那篇报导之后,才写了一封信到他就教的大学,他在收到了信后,给了我一个长途电话,我们用家乡话互相交谈著。
以后,我们不断通讯,保持联系,虽然未曾见面,彼此对对方的生活,却知道得十分详细,他因为出席一个学术性的会议,要到远东来,决定和我共处三天,明天就到。
白素说得对,章达是著名的社会学专家,他对我心中的疑问,应该有所解答。
我们回到了家中,这一晚上,我又有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因为那少年眼中的那种光芒,那种绝无人性,只有兽性的眼光。
第二天中午,在机场接了章达,章达在联合国的一个机构中担任著重要的职务,是以他一到,就有官方的记者招待会。
但是章达究竟是我的“结义兄弟”,多少年来,他的怪脾气并没有改变,当记者招待会举行之际,我在会场的外面等他。
然后,他运用了一点小小的欺骗,溜出了会场,和我一起奔出机场,上了由白素驾驶的车子,“逃”走了!
在车中,章达得意得“哈哈”大笑,看他的神情,十足是一个逃学成功的顽童。
然后,在最近的一个电话亭前停下,章达打了一个电话到机场,告诉接待他的官员,说他在这三天中,想自由活动,不劳费心。
二十分钟后,章达已到了我的家中,他一到家中,便目不转睛地打量了白素,足有两分钟之久,然后,他长叹一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道︰“小黑炭,你真好,娶到了好妻子!”
“小黑炭”是我小学时的绰号,我握住了白素的手︰“你为甚么还不结婚?”
章达摊了摊手︰“结婚,我不能和石头结婚,和木头结婚,金发美人与石头、木头相比,相差无几!”
我笑了起来,章达自小眼界就高,所以他的绰号叫“癞带蛄子”。“癞带蛄子”是我们的家乡土话,就是“癞蛤蟆”,蛤蟆的眼睛是朝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