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老由于心中感到古怪,所以动作上也有了反应。他吸了一口气,陡然想了起来,自己刚才一见昌叔,就感到亲切无比,彷佛一下子就回到了童年,这才扑上去紧紧抱住了昌叔。原因就是一看清了昌叔的脸面,就感到他和以前完全一样,根本没有变过。
刚才一上来,雷老骤见故人,热血沸腾,哪里来得及去细想?
可是这时,却越想越不对劲──他和昌叔分离,不是一百天,而是一百年!天下决没有人,可以一百年前与一百年后一个样子的。莫非他……不是人,是神,或者……是鬼,总之不是人!
雷老在说到这一段的时候,说得十分详细,不嫌其烦。原振侠一面听,一面皱眉,但是他总算耐着性子,没有再去打断雷老的话头。
而雷老说到这里,一面咳,一面喘气。他老人家的酒量之好,天下驰名,常自夸“李白斗酒诗百篇”,他“雷动九天斗酒,拳下再无敌手”。医生说酒可伤身,他老人家根本是喝酒不喝水的,身体所需的水分,皆自酒而来。这时,他一面咳着,一面又大大喝了好几口酒。
原振侠这才趁机说了一句话:“你后退,看看清楚不就行了?”
雷老伸手抹去了口角的酒,叹了一声:“我如何不知?可是我不敢啊!想想看,刚才要不是我眼花,昌叔的样子真是百年未变,我不知他是神是鬼,那……我不知如何才好了。”
原振侠没好气:“那你也不能老是抱着他不放手!”
雷老再叹一声:“是啊!”
当时雷老心中的疑惑渐增。他还是先不松手,只是叫了一声:“昌叔。”
昌叔答应着,雷老这时又问:“昌叔,你是成了神,还是变了鬼?”
昌叔笑了起来,用力把雷老推开,双手握住了雷老的双臂,像看小孩子一样地看着雷老。
人的年纪差别,十分奇怪,两个人若是相差十五岁,一个二十一岁时,已是成年人了,一个只有六岁,是小娃子。
但是岁月流逝,到了一个四十五岁,一个三十岁时,分别已不是那么大。再下去,一个八十五岁,一个七十岁,简直已差不多了。像昌叔和雷老那样,一个如果一百二十岁,一个一百零五岁,大家同是百岁老人,可以说再也没有分别了。
可是当时,昌叔仍然以望着小孩子的神情望着雷老,雷老也望着昌叔,也确然感到自己是小孩子──原因已经说过,因为昌叔的样貌,和他童年的印象,一模一样。
昌叔是一个身型壮健的庄稼汉,中国北方贫瘠的大地上,农民的生活之苦,决不是现代城市人所能想象。顶着太阳干活,迎着寒风赶路,人和野外的树木,没有什么分别。与大自然过分亲密的接触,使人的皮肤,也变得和树皮一样地粗糙难看。
所以,从二十岁到四十岁的人,看起来都差不多,昌叔也不能例外。
但是就算是四十岁,和一百岁还是有分别的。
雷老的视线,凝注在昌叔的脸上。他一遍又一遍伸手抚摸着自己的脸,又用发抖的手指,指着昌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昌叔笑,脸上现出十分深刻的纹路。但那不是老化的皱纹,只是艰苦的生活痕迹。他也抚着自己的脸:“奇怪,连我自己也奇怪,在这里,我不会老。小猪儿,我不是神,也不是鬼,只是一个不会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