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笔友 倪匡 6446 字 2022-09-20

黄绢没有说什么,招了招手,几个人走了过来,想扶李邦殊,但是他却自己站了起来。当他向外走去之际,他转过头来:“一有电话来,立时通知我,医生,你能陪我一会吗?”

原振侠怔了一怔,不明白李邦殊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李邦殊一讲完,就在四个人的簇拥下走了出去。原振侠在犹豫着,还决不定是不是要跟出去之际,黄绢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

黄绢的胴体,对原振侠来说,像是在发射着极度的热力一样。当她靠近原振侠之际,他感到呼吸有点急促。黄绢压低了声音道:“你去陪他,他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同时别让别人接近他!”

这种命令式的吩咐,原振侠本来应该十分反感的。可是,这种话出自黄绢的口中,他除了点头之外,一个字的反对都讲不出来。

黄绢向他微微一笑,原振侠抬头向上约半秒钟,就走出了船舱。

白恩警官向黄绢道:“李博士在离岸大约有八百公尺的一堆岩石上,是直升机用探照灯向海面照射时发现他的。”

黄绢紧张地问:“在他的周围还有什么人?”

白恩摇头:“没有。奇怪的是,那一堆礁石是一个很大的目标,直升机曾不止一次用灯光照射。发现他的机员说,一分钟之前他们还看不到有人,一分钟之后,就看到他伏在石上。”

黄绢“嗯”地一声:“或许他是那时才游到岩石的。”

白恩口唇掀动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停了一下才道:“人已找到了,我们可以撤退了?”

黄绢点了点头,白恩望向温谷,温谷表示还要再留一会,白恩就自己退了出去。

白恩上了岸,就有一个警官过来,道:“缅因州来了一对夫妇,要看看那只手。”

白恩苦笑了一下,他很为那对夫妇难过,他们的儿子如果只剩下一只手了,还有什么好看的?白恩心想:或许自己从来也没有子女,所以不知道父母与子女之间,那种血肉相连的感情。他随即轻哼了一声,就登上了警车,回警局去。

在白恩走了之后,游艇的船舱中静了片刻。黄绢在来回踱着,温谷道:“李博士已找回来了,我看也没有我的事了!”

黄绢并没有立时回答,直到温谷又说了一遍,黄绢才道:“如果我聘请你保护李邦殊,你是不是接受?”

温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现在是一个潦倒的私家侦探,没有道理不接受聘请,但是他还是犹豫了一下:“看来,李博士好像并不希望接受保护!”

黄绢向舱外望了一下,看来有点心不在焉。然后,她转回头来:“保护的方法有很多种,我想,你是最适合的人选,我不想再有他在海中失踪的这类事件发生!”

温谷又考虑了一下,才点头道:“好,我会尽我的力。”

黄绢显得十分愉快地笑了一下,打开了一个公文包,签了一张支票给温谷。温谷微微吸了一口气,那足够他两年舒服的生活所需了!

他慢慢地折着支票,又缓慢地放好,然后站起来:“现在我就开始工作了!”

他说着,就走出了船舱去。当他走出船舱的时候,他听到了电话铃响的声音,同时,又听到黄绢的声音:“先让我来听,你是……苏先生?”

温谷知道,那是李邦殊要找的人回电来了。黄绢为什么要先听这个电话呢?他本来是想到李邦殊的那个舱中去的,这时,他略停了一停,听得黄绢在说:“我是黄绢──”

听黄绢的口气,像是全世界的人,都应该知道她是什么人一样。但是接下来,她却发出了一下忍住愤怒的闷哼声,显然对方并不知道她是谁。接着,便是她提高了声音:“把电话接到李博士那边去!”

温谷向前走去,向一个水手问明了李邦殊是在哪一个船舱之中。当他来到那个舱门口时,听到李邦殊正以十分急促的声音在说着:“耀东,你无论如何要来,一定要立刻来!”

温谷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门打开,开门的是原振侠。温谷看到李邦殊半躺在床上,紧紧地握着电话,在急促地说着话──其实,通电话的时候,不论用什么态度,都是一样的,但是一个心情极度紧张的人,往往会把紧张的心情,表现在态度上。

电话是有着扩音设备的,所以也可以听到对方的声音,那声音相当稳重:“邦殊,你知道我对海底资源的分配没有兴趣,让海洋保持它的神秘和宁静吧!”

李邦殊的声音更急促,他额上的青筋绽起,声音也有点变调:“你一定要来,和海底资源的分配无关,你一定要来!”

传出来的声音道:“那么究竟是什么事?”

李邦殊大声叫着:“我不能在电话中对你说,我也不会对你以外的任何人说。如果你不来的话,你根本不配自称为海洋生物学家!你只是一个终日在金钱中打滚的商人,你完全忘记了我们在大学时期的理想,你──”

李邦殊一口气说下去,但那边的声音及时打断了他的话头:“好,我来,我来!”

李邦殊长长吁了一口气,放下了电话。当他转过头来时,温谷可以看到他满面皆是汗珠,和望向他的不信任的眼光。

原振侠忙道:“温谷先生是我的好朋友,就像苏耀东一样,一件奇异的事,使我们成为好朋友。”

李邦殊的神情看来松弛了些,喃喃地道:“奇异的事,哼,奇异的事!”

温谷和原振侠互望了一眼,他们都可以听出李邦殊自语的话中之意。他是在说,原振侠所谓“奇异的事”,其实不算什么!当一个人这样讲的时候,那就表示,他有自认为更奇异的遭遇。

原振侠小心地问:“李先生,你的失踪──”

李邦殊立时道:“我没有失踪!”

原振侠感到了一种被拒绝的尴尬,但是他却没有表示什么,只是道:“等苏先生来了,或者我们之间会更了解,你需要休息,我告辞了!”

李邦殊望着原振侠,一副欲语又止的样子,而事实上,原振侠也不愿离开。这是黄绢的船,黄绢在船上,他要是离开的话,不知道再有什么借口可以见黄绢。所以他道:“如果你要我们陪你的话──”

李邦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原振侠皱着眉,他不太喜欢行事不干脆,或是说话吞吐的人。这时,要不是他自己为了黄绢,而心神恍惚,早已表示不满了。在原振侠皱眉时,红头发的温谷却忍不住了,他用相当不客气的语气道:“如果你不想我们在这里,也请告诉我们!”

李邦殊的反应相当奇特,他叹了一声,用手在自己的脸上抚摸着,现出十分疲倦的神色来,道:“随便你们吧,我就算向你们讲,你们也不懂……事实上……我也不懂,一点都不明白!”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现出了困惑之极的神情来。

原振侠也跟着叹了一声:“三个人不懂,总比一个人不懂好些!”

李邦殊直视着原振侠,从他的神情上可以看出来,他心中有极大的困扰,实在想找一个人倾吐一下。可是他却又有着顾忌,不知道是对象不合,还是他觉得对原振侠和温谷两人,还不是十分了解,所以他终于未曾说出什么来,只是又叹了一声,无目的地挥着手,有点像自言自语:“不可能的,真是不可能的事!”

温谷的声音听来很低沉:“李先生,是不是你有了什么特殊的遭遇?”

李邦殊陡然震动了一下,可是仍然没有回答。温谷笑了一下,道:“或许,你有兴趣听一下,近日来发生的另一些怪事。那些怪事,和海洋有关!”

李邦殊用一种十分惊讶的神情望着温谷,他惊讶得如此之甚,以至口张得极大,隔了好一会,他才道:“你……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你……究竟想说什么?”

李邦殊的反应这样奇特,也颇出温谷的意料之外。温谷说及发生在海中的奇事,本来是另有目的的。他既然已负起保护李邦殊的责任,自然希望和他多相处在一起,所以才想藉叙述一些有吸引力的事,进一步和他交谈。可是李邦殊在听了之后,却感到了明显的震惊,难道这个深海科学家,和那几桩奇异的失踪案,有着什么联系?

温谷只是这样想了一下,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觉得自己太多疑了。他道:“我只是想提及几宗怪异的失踪案,你或许会有兴趣。”

温谷的话,实在十分普通,任何再好奇的人,听了之后,至多追问那几宗失踪案,怪异到什么程度而已。可是李邦殊一听之下,却陡然变得面色灰白,身子也在不由自主地发着抖,失声道:“失踪?它们……它们……已经……已经开始了!”

需要说明一下的是,李邦殊在说了“失踪”之后,接下来的那句话,是他用法文说出来的。原振侠和温谷都能懂一点法文,所以这并不影响他们听懂这句话。

正因为他们听得懂,所以这句听来十分普通的话,在他们的心中,造成了极度的困惑。因为法文中代名词分得十分详细,各有不同的代表意义。两人听得十分清楚,李邦殊用的是“它们”,不是“他们”或“她们”!

用中文来表达这些代名词之间的差别,并不是很显著,因为在中文之中,本来是没有这些区别的,有这种区别,只不过是近几十年来,西风东渐之后的事。但一般来说,还是有它一定的表达意义,“它们”所代表的,是指没有生命的一些东西。

这就是令得温谷和原振侠两人困惑的原因。李邦殊说的那句话是:“它们已经开始了!”如果换上另外的代名词,,也不会引起困惑。但它们既然是没有生命的,怎么会“开始”?开始了什么?何以一提到奇异的失踪案,李邦殊就会讲出这样不可解的一句话来?

剎那之间,舱中变得十分寂静。好一会,才由李邦殊先打破沉默,他道:“说……说那几宗……奇异的失踪案,一定会和……海……有关,是不是?”

当他在这样讲的时候,他的声音甚至有着明显的发颤,可知他的心情是多么紧张。温谷凭他多年来的工作经验,立时可以直觉地感到,李邦殊的这种紧张,一定是有原因的。

所以,他也决定,一定要把那几宗失踪案的经过,详细讲给李邦殊听。

温谷在开始叙述之前,先向原振侠望了一下,用眼色询问原振侠,是不是要再听一遍。因为他已和原振侠在见面之后,约略地提起过那几件失踪案。

原振侠摇了摇头,站起身来,缓缓向外走去。他不想在这个舱中多停留,尽管他没有多大的勇气,去亲近黄绢,但是他还是想去接近她。

当他走出舱去之际,已经听得温谷在开始说:“首先,是四个人的失踪,地点是在花马湾的一个水洞之中……”

原振侠来到了船舷上,望着岸上灿烂的灯火,阿拉莫那商场上,旋转餐厅的蓝色圆形霓虹灯,形成一个巨大奇异的光环,山头上密集的灯光,看起来更令人目眩。

他怔怔地站着,直到他感到,在他的身后,站了一个人,他才陡然震动了一下。

他并没有转过身来,就可以肯定,在他身后的正是黄绢。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加剧,在他因为喉头发干而讲不出话来之际,黄绢的声音,已在他的背后响起:“你来,是偶然的?”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海风吹来,把黄绢的长发吹得拂向他的脸颊,有点痒。原振侠感到一阵心醉,他最后的一分自尊心溃退,他道:“不是偶然的。”

黄绢的声音再度响起:“那么,是为了──”

原振侠苦涩地回答:“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想来见你,但是见了你之后又怎样,我一点也不知道!”

原振侠听到黄绢低低地叹了一声,也感到黄绢靠近了他。他自然而然反过手来,搂住了黄绢的细腰,低声问:“你快乐吗?”

黄绢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过了好一会,才以一种听来十分空洞的声音回答:“我不知道世上是不是真有快乐的人,我在追求,不断地追求!”

原振侠把她搂得更紧一些:“你追求到的,都是实在的东西,而不是精神上的满足!”

黄绢有点嘲弄似地笑了起来:“精神上的满足?世上真有这样的满足?你有吗?告诉我,就算我放弃现有的一切,让你得到我,你就会有精神上的满足了?”

黄绢是野性的,她的话是那样直接,那样赤裸,令得原振侠根本无法招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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