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新年 倪匡 5876 字 2022-09-20

递进了树皮之后,苏安后退了一步。在这些过程之中,石屋中已经有乌鸦的叫声、猫头鹰的叫声传出来,但由于苏安没有向内看,所以他不知道那些鸟鸦和猫头鹰,遭到了什么样的处置。

苏安后退了一步之后,问:“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盛远天的声音自内传出来:“没有了,记得,不要走近来,明天一早,你再来。”

苏安答应着,离了开去。事情怪异透顶,他走出一步,就回一回头,唉声叹气回到了大宅中。天黑之后,他一直在等盛氏夫妇回房间来,但盛氏夫妇一直没有来,午夜之后,苏安睡着了!

苏安讲到这里,现出了懊丧之极的神情来,握着拳,在床板上重重打了一下。

他一面叹息着,一面道:“我太听从盛先生的吩咐了,如果我等到半夜,未见他们回卧室来,到那小石屋去看一看,可能就不会有那些事发生了!”

原振侠和苏氏弟兄都不出声,在苏安的叙述里,他们都感到有一件诡秘莫名的事,正在进行着。将要发生的事,一定十分可怖,而且,是属于不可测的一种恐怖,那令得他们三个人,都有遍体生寒的感觉。

隔了一会,原振侠才道:“如果盛先生他决定了做什么事,我想你是没有法子阻止的!”

苏耀东比较性急,问:“第二天早上你去看盛先生了?发生了什么事?”

苏安的神情看来更加难过,他先是连连叹息,然后才道:“第二天一早我就醒来,我是被一些人的叫闹声吵醒的。盛先生喜欢静,最怕人发出喧嚷声来,所以我一听得有人吵闹,立刻跳了起来,推开窗子,看到有五、六个仆人,正在大声说话。我喝阻他们,他们一起指着那间小石屋,叫我看。我一看之下,不禁吓了一大跳,那小石屋在冒烟!不但烟囱在冒烟,窗口在冒烟,连石块和石块的隙缝中,也有烟冒出来!要不是屋子已经烧得很厉害,绝不会有这样情形出现的!”

苏安讲到这,又不由自主喘起气来,再喝了一口水,才又道:“我心中焦急,还抱着希望,心想可能盛先生和夫人不在小石屋中。我忙奔出了房间,来到他们的卧房前,叫了两声,没有人答应,我……几乎是将门撞开来的!”

房门撞开,苏安只觉得遍体生凉,房间中没有人!

他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惊呼声,直奔下楼,奔了出去,问所有他碰见的人:“看见盛先生没有?看见盛先生没有?”

有一个仆人指着小石屋,道:“像是……听到盛先生……有一下叫声,从那屋子里传出来……”苏安大声问:“多久了?”

听到的人迟疑道:“好久了,至少……有两三个钟头了!”

苏安也来不及去责备那个仆人为什么不早说,他发足便向那小石屋奔去。在他离开那小石屋还有好几步远的时候,就感到一股灼热,扑面而来,而整幢小石屋,仍然在到处冒烟。

在这样的情形下,任何人都一看就可以知道,如果有人在那小石屋之中的话,毫无疑问,一定已经烧死了!

苏安在那时候,一则是由于自小石屋散发出来的热气逼人,像是整幢屋子都被烧红了一样,一则是由于心中的焦急,所以转眼之间,已经汗流遍体。但他还是勇敢地冲到了小石屋的门前,一面叫着,一面用手去推门。他的手才一碰到门,“哧”地一声,手上的皮肉已灼焦了一大片。

苏安也顾不得疼痛,挥着手叫道:“快来,快准备水,快!快!”

他一面叫着,一面不敢再用手去推门,而改用脚去踢。他穿的是橡胶底的软鞋,在门上踢了没有几下,就因为被铁门烧得太热了,整个鞋底都贴在铁门上熔化了。如果不是他缩脚缩得快,他非受伤不可!

这时,有仆人匆匆忙忙担了水来。可是一桶一桶水泼上去,不论是泼在墙上也好,泼在门上也好,都发出刺耳的“哧哧”声,泼上去的水立时因为灼热而成一团团的白气,一点用也没有。

苏安急得团团乱转,有的人叫道:“赶快通知消防局,这……火,我们救不了!”

苏安喘着气:“打……电话,快去打电话!”

一个仆人奔回屋子去打电话,苏安仍然叫人一桶桶水泼向石屋。虽然他明知那样做,根本无济于事,可是在心理上,他彷佛每泼上一桶水,就可以使在石屋中的盛氏夫妇,感到凉快点一样。

由于盛家的大宅在郊外,等到消防车来到之际,已经是差不多四十分钟以后的事了。石屋仍在冒烟,但已没有刚才之甚。

消防车来到,找寻水源,接驳好了消防水喉,又花去了将近半小时。等到大量的水,射向石屋之际,开始仍然是一阵“哧哧”响。消防队长已经问明了屋中有人,他摇头道:“屋中有人?起火多久了?这样子烧了两三个钟头了?嘿嘿,嘿嘿!”

苏安忙道:“长官,怎么样?”

消防队长摊了摊手,道:“那比火葬场的焚化炉还要彻底,只怕连骨头都烧成灰,什么都不会剩下了!”

苏安像是全身被冰水淋过一样地呆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等到消防队长认为安全时,他指挥着消防员,用斧头劈开了门。

虽然火早已救熄,但是门一被劈开之后,还是有一股热气,直冲了出来。令得劈门的几个消防员,大叫一声,一起向后退出了几步。

又向屋子内射了几分钟水──屋中有很多焦黑的东西,都是很细碎的焦末和灰烬,随着射进去的水,淌了出来。向内看去,屋子仍然浓烟弥漫,而且,有一股十分难闻的气味,自屋中涌了出来,令得人人都要掩住了鼻子。

苏安的声音之中,带着哭音,叫道:“盛先生!盛先生!”

他一面叫,一面走近屋子,向屋内看去。一看之下,他先是一怔,随即他陡地叫了起来:“先生和夫人不在屋子里!”

苏安在那一剎间,心中的高兴,真是难以形容。因为这时,屋子里虽然还有烟,可是已看得很清楚,屋中根本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苏安叫着,转过身来,样子高兴之极,挥着手。消防队长和两个消防员,已经进了那小石屋,苏安跟了进去,一面呛咳着,一面道:“原来屋子里没有人!”

消防队长转过头来,用十分严厉的目光,瞪着苏安。苏安还以为队长是在怪他,谎报了小石屋中有两个人,所以才对他生气,他忙道:“对不起,长官,对不起,我以为他们在屋里!”

消防队长听得苏安这样说,神情不知是笑好,还是哭好。他叹了一声,指着石屋的一角,道:“你自己看。”

苏安一时之间,不知道队长叫他看什么,因为队长所指的角落,什么也没有。只有在地上,有一点焦黑的东西在,也看不出是什么。

可是,当他仔细再一看之际,他却陡然之间,连打了两个寒战!

消防队长所指的,并不是地上,而是在墙角处的墙上。石屋中的墙,几乎已被烟烧成黑色的了,可是就在那墙角上,却有一处,黑色较浅,形成影子模样的两个人身体的痕迹!看起来,诡异恐怖,叫人毛发直竖!

苏安的身子发着抖,声音发着颤:“这……这……长官,这是什么?”

队长又叹了一声:“他们被烧死的时候,身子是紧靠着这个墙角的,所以,才在墙上留下了这样的印子!”

苏安只觉得喉头发干,他要十分努力,才能继续说出话来:“那么……他们的尸体呢?”

队长指着地上那些焦黑的东西,那些东西,看起来不会比两碗米粒更多,道:“尸体?这些,我看就是他们的遗骸了!”

苏安的身子摇晃着,眼前发黑,几乎昏了过去。他挣扎道:“两个人……怎么会……只剩下……这么一点点?”

消防队长的声音很冷静,和苏安的震惊,截然相反,这或许是由于他职业上必需的镇定。他道:“焚烧的温度太高了,人体的每一部分,都烧成了灰烬,连最难烧成灰的骨骼,在高温之下,也会变成灰烬的。刚才用水射进来的时候,可能已冲掉了一部分,还能有这一点剩下来,已经很不错了!”

苏安实在无法再支持下去了,他发出了一下呻吟声,腿一软,就“咕咚”跌倒在地上!

苏耀西的声音也有点发颤:“盛先生和夫人……真的烧死在……那小石屋中了?”

苏安苦涩地道:“当然是!唉,我那时,又伤心又难过,真不知道怎么才好。偏偏又因为盛先生将他的财产,全都通过了法律手续委托我全权处理,警察局的人还怀疑是我谋杀了他们,真正是岂有此理!有冤无路诉,放狗臭屁,这样想,就不是人!”

苏安越讲越激动,忽然之间,破口大骂了起来。骂了一会,喘着气道:“幸而后来查明了,起火的时候,我在睡觉。唉,我真不明白,盛先生和夫人,就算要自杀,也不必用这个法子,把自己烧成了灰!”

原振侠一直在思索着,他总觉得,苏安的叙述,不可能是说谎。但实在太过诡异了,其间一定有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在,可就是捕捉不到!

苏安继续道:“他们两人只剩下了那么一点骸骨,我就只好收拾起来,用一只金盒子装了,葬在小宝小姐坟墓的旁边,唉,唉!”

在苏安的连连叹息声中,原振侠陡然问道:“苏先生,小石屋中,应该还有一点东西的!”

苏安睁着泪花乱转的眼睛,望定了原振侠。原振侠作着手势:“还有那七个男的骷髅,七个女的骷髅,猫头鹰什么的,是你交给盛先生的。”

苏安长叹一声:“你想想,连两个活生生的人,都没剩下什么,别的东西,还不是早化灰了!你看我的手掌,当时只不过在门上轻轻碰了一下,足足一个月之后才复原,现在还留下了一个大疤!”

苏安说着,伸出手,摊开手掌来。果然在他的手掌上,有一个又大又难看的疤痕。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苏安的话是有道理的,连两个活人都变成了灰,还有什么剩下的?

苏氏兄弟也是第一次,听他们的父亲讲起这件事来,他们互望了一眼,苏耀西道:“爸,那小石屋是锁着的吧?钥匙在哪?我们想去看看!”

原振侠也有这个意思。苏安一面摇头叹息,一面打开了一个抽屉,取出一只盒子来,又打开盒子,然后,郑而重之,取出了一条钥匙来,道:“你们去吧,我……实在不想再进那小石屋去!”

苏耀西接过了钥匙来,三个人又一起离开了苏安的卧室。当他们离开的时候,苏安坐着在发怔,满是皱纹的脸上,神情悲苦。当年发生的一连串怪异的事,在他的心中一直是一个谜。

这些年来,他督促着三个儿子,忠诚地执行着盛远天的遗嘱,可是他心中的谜,却始终未能解开。他知道,以他自己的智力而言,是无法解得开这个谜团的了,旁人是不是可以解得开呢?解开了谜团之后,对盛先生来说,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苏安的心中,感到一片迷惘,忍不住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原振侠和苏氏兄弟,走在走廊中,仍然可以听到从房中传出来的苏安的叹息声。

他们都不出声,一直到离开了屋子,走到了花园中,苏耀西才道:“盛先生真是太神秘了!”

原振侠道:“你不觉得‘神秘’这个形容词,不足以形容盛远天?他简直……简直是……诡秘和妖异。他用那样的方法生活,又用那样的方法自杀,没有一件事,是可以用常理去揣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