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衣,”年轻犯人恶狠狠地努努嘴,“咱哥们儿就是这小子抓进来的。”
周志明一下子想起来,这年轻犯人就是他和马三耀在广场事件时抓住的那个小偷,叫杜卫东。他直视着那张冷笑的面孔,皱眉说:“你到这儿改造这么多天了,怎么还那么流里流气的?”
“哟嗬,像个公安局的啊,哈——”犯人们怪笑起来,郑三炮嘴张得老大,几乎能看见那血红的嗓子眼儿。
墙角那个沙哑的声音威严地咳了一声:“快吃饭吧,今儿咱们班倒泔水。”这句话使杜卫东没能发作,尴尬地哼笑两声走开了。
卞平甲递给他一碗煮萝卜,两个窝头。他经过一天的路途颠簸,肚子早就瘪瘪的了,黄澄澄的窝头还是温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儿,他刚进看守所那几天,每口窝头都得在嗓子眼儿里打几个滚儿才能咽下去,而现在他不但能大口吞咽,甚至已经能从中嚼出一种甜味来了。他接过窝头,就着菜汤,坐在床沿上大口吃起来。
犯人们吃起饭来是很专注的,屋子里除了咕唧咕唧的嚼咽声和稀溜稀溜的喝汤声之外,再没有什么人说话了。杜卫东最先吃完,把两只碗重重地摞在一起,巴唧两下嘴,说:“操!没吃饱。哎,林士杰,今儿又没干活,你吃得了俩吗?”
林士杰嘴里正嚼着,脸上的疤痕一上一下地运动着,见杜卫东要打他的主意,忙用手护住碗里剩下的一个窝头,一连气地声明着:“怎么吃不了,怎么吃不了,我还不够呢!你和公安局那孩子不是老相识吗,还不让他匀一个?”
杜卫东的眼睛果然盯上了周志明碗里摆着的一个窝头,冷丁一筷子戳过去,窝头就插在了他的筷子头上,狠着劲咬一口,才冲志明笑着说:“怎么样,咱们俩实行共产主义吧。”
志明完全给弄愣了,好半天才悟过劲来,虽然被拿去的不过是一个窝头,但这种当众受辱的羞耻感甚至比拉他上万人大会上示众还要难以忍受。他狠狠咬住腮帮子没发作,在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发作,闹起来又会有什么后果,何况将来既要同这帮人长期生活在一起,关系就得设法搞好才行,否则何以自处呢?想到这一层,他索性顺水推舟地把人情送了过去。
“你吃吧,我吃一个就够了。”
对他的忍让,杜卫东显然没有估计到,仓猝中竟也稀里糊涂地点头“啊”了两声,算是领情了。周志明看出周围的犯人都露出发呆的目光,他们原来大概是准备好了要大打出手的吧?他想起去年看到的一份公安局内部发的通报,那是马局长在市南分局搞整顿试点中调查的一桩老犯人压迫虐待新犯人的事件。在市南分局的看守所里,新犯孝敬和服从老犯是条不成文的法规,这条习惯法是依靠老犯人集体的武力来维持的,很有点儿像李伯元在《活地狱》那部小说中所描写的清代监狱的弊恶。所不同的,是以老压新的具体内容有所变化,现在当然不会有勒索“孝敬钱”和叫新犯睡在马桶边上的事了,但是抢饭扣饭,睡觉挨挤却是司空见惯的现象。他记得当时看完了这份通报后,还就“新犯人为什么不去找看守人员告状”这个问题和大陈辩论过,“干嘛受这份气?告他们嘛!”他当时那种愤然不解的议论言犹在耳,现在竟也做为一个新犯人在体会屈服的滋味了。“你是用一个公安干部的心理状态来看问题的,犯人可不一样,就是那么个受制于人的地位,自我感觉和一般人就不同嘛,他们才不愿多惹什么事,都是抱了能忍且忍的宗旨。”现在看来,还是大陈说得实际。
屋角沙哑的嗓门又响起来:“有水吗?怎么不打水去?”他这才注意地循声望去,在靠北墙墙角的被子垛上,歪斜地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和他苍老喑哑的声音正相反,他有一副骨骼宽大的脸盘和魁梧的身躯,又圆又小的眼睛深陷在隆起的眼眶骨里,眉毛既浓且乱,如两撇干草堆在额上,乍看上去像个精力极壮的大猩猩,只有眼角撒出来的鱼尾纹儿和开了顶的天堂才显示了他的实足年龄。
杜卫东懒懒地站起来,走到门边的水桶跟前,刚要拎起来,郑三炮用匙子敲着碗边,说:“傻小子,今天你有接班人啦。”杜卫东先愣了一下神,然后会意地看了志明一眼,脸上登时挂出老犯人的倨傲,用脚踢踢水桶,空荡荡的水桶发出的响声。
“嘿,打水去。”他冲志明发号施令。
志明没说什么就从铺板上站起来,走到门边,提起水桶。
“在哪儿打?”他脸上像烧了火,他恨自己的卑屈和下贱!
“出门,往北走。伙房前面。”
卞平甲走过来:“我陪你去,我告诉你在哪儿。”
一出门,卞平甲便热心地把院内的一些诸如厕所、水池一类的公用设施指点给他,又把日常监区里的一些规矩关照给他。自从和卞平甲相处以后,他潜然觉得他和其他犯人不同,所以在无形中对他产生了一点儿信赖感。他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对卞平甲的每一句话都报以感激的表情。
“这几间房子是放工具的。”卞平甲嘴不停地说着,“这间也是。怎么着,闹了半天你也是公安局的呀?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因为什么折进来的呢,”他突然压低声音,“是不是和十一广场事件那批人一回事?”
他若明若暗地点点头,岔开话题,问道:“那边那间小房是干什么的?带锁的那间。”他把手指向大院墙角下的一扇隐蔽的小门。
“那间呀,你想进去住两天吗?我还在里头住过一天哪。”
“什么?”
“反省号。”
“你进去反省过,为什么?”
“咳!那次才叫不值,我刚来头一天,晚上点名,于教导员把我的姓念错了,卞字念成了卡字,我没答到,他问我为什么不答到,我说我姓卞不姓卡,可于教导员愣说那字也能念卞也能念卡,说我是有意犯葛,就这么着,让我蹲了一天反省号,倒正好,省得我干活了。”
“咱们这儿都干什么活?”
“做砖呀,咱们班是管往机器里运土的,你推过那种独轮车吗?可不好推呢。”
周志明想了一下,“你说的于教导员,是不是刚才胖胖的那个,说话细嗓门。”
“对对,就是他,他叫于中才,砖厂的第一把手,”卞平甲又把声音放低,“其实原来是六分场园林队的一个工人,前几年乱的那阵子,他一个人组成了一个战斗队,叫‘一棵松’战斗队,算出了点儿标新立异之名,后来就参加到全场大联筹里去了,出来就当了砖厂教导员。”
“那个常,常文树,他是干什么的?”
“就刚才领咱们回来那个?他叫常松铭,咱们砖厂的文书。”
“文书?我还以为他叫常文树呢。”
俩人沉默片刻,卞平甲看着他,叹口气,说:“小伙子,十五年,够熬的。咳,其实想开点儿,也没什么了,熬出去你还不到四十岁嘛。”
“四十岁……”周志明不由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