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欣笑笑:“女人?”
“不是,男人。”
周欣点头说道:“噢。”少顷好奇地又问:“你交女朋友了吗?”见高纯未答,便笑笑:“漂亮小伙子,没一个不花的。以为自己有资本,不把女人当回事的。”
高纯说:“现在的女人,都太现实了,男人如果没有经济条件,脸蛋再漂亮也一文不值。”
周欣说:“你有条件呀,老板不在的时候,你可以开着老板的车,冒充有钱人出去泡妞呀。现在你们这岁数的男孩,一个赛一个聪明,一个比一个想得开。”
高纯说:“咱俩可是同辈!”又说:“你这岁数的女孩更可怕!男的爱上哪个女人,一般都是爱上她的人了,女的要是爱了哪个男人,一般都是爱上他的钱了!因为有钱才会让女人觉得安全,才会让她放心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一切,包括艺术。”
车子已经开到公寓的门口,两人本来都是无所指的玩笑话,唯有高纯最后这句,情不自禁说到了金葵,那是他自己心里的痛处,但周欣或许认为高纯攻击到自己,不由沉默了片刻,才推开了车门。
“我不知道,我给公司的老板当秘书这件事,为什么让你得出这种结论。”周欣说:“我不想解释什么,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谢谢你这一天的辛苦,这些天你帮了我很多忙,我会感谢你的。”说完,没等高纯回答,周欣便下了车子,走进楼门。
车门砰的一声关上,高纯坐在车里,他看到了挂在车前的那颗心形琉璃,眼中忽然涌泪,他似乎到现在也无法相信,他的金葵,与他曾经山盟海誓的金葵,真的为了钱,或者,为了跳舞,跟着另一个她不爱的男人走了。
从周欣住处离开后,高纯把车开到一处路边,停下,在这里给陆子强拨了手机。虽然陆子强还在游艇上与来宾纵酒,但他一听到高纯来电,还是拐到船尾,冲着手机发了脾气。
“你刚才到底干什么去了,我打你手机你为什么不接,为什么把手机关了?”
高纯撒谎:“我手机没电了,一接就断。我刚充上电,您在公司吗,要不要我现在过去汇报啊?”
陆子强怒气稍退:“我在游艇有活动,你别过来了。这几天怎么听不到你的消息?”
高纯答道:“您不是说有可疑情况再打电话吗,这几天没什么可疑情况,都挺正常的。”
陆子强问:“她今天都去哪了?”
高纯答:“去庙里了。”
“去庙里干什么?”
“庙里有棵树。”
前甲板上有人在叫陆子强,说要切蛋糕了,陆子强匆匆对高纯又说了句:“我告诉你,你干的这个事,也是一门职业,你得有点职业道德,我要是发现你糊弄我,你可就拿不到我们谈好的那个数了。”
陆子强挂了手机,把脸上的恶毒换成了笑容,应着众人的喧闹,大声应酬着朝前甲板走去。
高纯也挂了手机,他想了一下,发动车子,迅速掉头,朝游船码头的方向开去。
月上中天的时候,陆子强的游艇尽兴返航,这场商务酒会到此结束。主宾谈笑风生地走上码头,彼此握手告别,汽车的车门一通砰砰作响,一辆辆轿车鱼贯开出。藏在一侧树林中的高纯紧紧跟上,驾车混进这串返城的车队当中。
进入城区后车队四散,南辕北辙或奔东西,高纯盯住了那辆黑色奔驰,奔驰穿街过市气宇轩昂。高纯不敢疏忽辛苦跟随,终于跟到前面放慢速度,他看到那车子闪着转向灯拐进了一条小巷,在离巷口不远的一处宅院门前稳稳停住。随一声金属的响声,一扇电动的车库门缓缓打开,放奔驰进入之后,又缓缓关闭,整条小巷随即鸦雀无声。
高纯也放慢车速,驶过院门,把车停在前方稍远之处,下车步行返至宅院门口,踏上门前台阶,扒着门缝向里窥探。他看到一个砖雕的影壁,雕刻精致而又古朴简洁。昏黄的电灯把院内的门道照得幽深寂静,听不见里面的一点声音。
他退下石阶,抬头仰视,视界框满这扇对开的朱漆大门。大门一侧的墙上,有一个铁质的门牌,上写“仁里胡同三号”几个楷书小字。他用手机存下这个地址,在他离开后整条胡同空无一人。
早上,王苦丁家的院子也是空无一人。屋门仍被反锁,金葵和衣而卧。日头高高升起,没人走进院子。金葵起床后开始捶打门扇,同时高喊:“有人吗?放我出去!”喊累后她试探了这间屋子,结果令人泄气。王苦丁毕竟铁匠出身,每扇窗子都有铁条横竖,这座木楼虽已腐朽,门窗却如囚笼一般牢固。
金葵只能继续砸门:“嘿!有人没有?我饿了我要吃饭!”
整个上午都在呼喊中度过,金葵砸门的声音已经有气无力:“开门……我,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院子静静的,没人理她。
高纯以为,周欣不会理他了,但两天之后周欣又来了电话,请高纯去了她的公寓。
这间公寓里最大的屋子,做了周欣个人的画室。画室里泡好两杯清茶,支起一张画板,画板上已经勾勒出了一个年轻男子的素描半身。在画板的对面,阳光倾泻的窗台上,坐着她临摹的模特─—高纯。
高纯的轮廓被午后的阳光镀亮,皮肤华丽如缎,线条起伏有致,画板上渐渐有形的那张面孔,标致得几乎完美无缺。
而在遥远的苦丁山里,后午的金葵已经无力叫喊,她歪在炕上,双目半闭,口唇干枯。太阳西去,带走了院里的温暖,阴影夹着凉风快速膨胀,在房檐下带出隐隐的回响,这似乎就是山的声音。
日落而来的阴影也改变了周欣画室的调子,画板上刚刚着色的高纯显得忧郁冰冷。画者与模特在燃亮电灯的同时都已离开了原位挤进厨房,共同制作他们简单而不失时尚的晚餐。
晚餐后高纯在厨房帮周欣洗了碗筷,周欣在客厅对“高纯”做着修改。她用绿色修补着高纯颈上的琉璃,试图再现那玉石般晶润的光泽。见高纯从厨房走出,她笑着问了一句:“这好象不是男人戴的东西。”
高纯淡淡反问:“这也分男女?”
周欣说:“当然啦,男人最多戴一块不加雕琢的朴玉,很少有戴心的。心形的首饰一般象征感情。感情,是女人才关心的东西。”
高纯脸上,连苦笑都未成功:“女人……真的在乎感情?”
“一般是这样吧。”周欣说:“男人更在乎事业,太儿女情长就不是男人了,也没出息。女人就不一样了,女人很在乎内心的情感,对父母,对孩子,特别是……对自己爱的人。
“没有例外吗?”高纯问。
“当然有,什么事都有例外。我是说一般。”
“不是说,女人一般都最爱钱吗。”
“那是另一回事,你扯了另一个范畴的话题。”周欣说。
在离开公寓的路上,高纯依然情绪低沉,他拿起挂在颈上的琉璃用心凝视,不知它是否真的还能牵挂住一个女人的情意。
在回到住处之前高纯再次去了陆子强去过的那条仁里胡同,那是北京老城的一条旧巷,鳞次栉比都是砖墙筒瓦的老式院落。巷内的清静与干净显示这里的居民已经不是普通百姓,北京四合院已有不少成了富人的寓所和收藏,成了品位与财富的象征。高纯把车停在离三号院不远的墙边,下车徒步走到院子门前。这座院门在这胡同的位置与外观似乎最为显赫,朱门大瓦煞是乍眼。
天色已晚,路无行人,高纯顺着围墙左右察看。不远一户人家正开门送客。高纯想了一下,大步过去,客人的汽车恰巧开走,两位主人正要进门,高纯上前用话拦住:对不起,请问你们知道那边三号院里住着什么人吗?那一男一女大约五十来岁,目光老道地打量高纯,男的回答:不清楚。高纯锲而不舍:那院子里住的人是姓高吗,是不是一个叫高龙生的人?男的再次回答:不清楚。并且转身进门。女的随在男的身后,却又回头反问高纯:你是做什么的,打听那家有事呀?高纯忽被反问,应答仓促:哦,我……我找人。女的重复了一句:我们也不清楚。便随男人进了院门。院门关闭的刹那,高纯才想起该说一句打搅了,才意识到自己如此打探,不仅冒失,而且愚蠢。
是夜,没有故事发生。
次日,高纯照例起得很早,按时按点在周欣楼外隐蔽了车子。当整个北京城已开始喧闹的时候,在遥远的山里,王苦丁家的院子依然静无一声,挂了铁锁的正房了无人气。
中午,王苦丁终于出现了,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一叔一婶,还有村里的一个邻居。他们在院里摆下一只矮矮的饭桌,在上面摆满了米饭烧肉,他们坐下来吆喝着吃肉吃饭,还喝着桶装瓶装的杂牌白酒。金葵从炕上滚到地上,跌跌撞撞地走向屋门,她扒着门缝大声嘶喊,其实已经色厉内荏。
“给我……开门,我要出去!”
王苦丁想要站起,他婶婶摆手示意,他便重新坐回凳子。他的叔叔走上楼梯,端着碗大口喝水,蹲下来与金葵闲谈,闲谈故意慢条斯理:“咋着咧,有啥话跟我说嘛,我是苦丁的叔叔,说了我给你做主嘛。苦丁对你好不好嘛?”
金葵软在门前,全身力气都被昨日一天的叫喊和饥渴耗尽,她说:“我要喝水……”
“我看,苦丁对你好着咧。你好好跟他,他管你吃管你喝,他自己有打铁的铺子,你一辈子不用干啥,饿不着冻不着,多好咧,有啥不行嘛。”
王苦丁的婶婶在饭桌那边大声帮腔:“你不要跟她讲道理啦,有吃有喝的日子不过,不过自己饿死渴死怨哪个啊!你不要跟她讲那么多了!”
邻居也上楼帮腔,隔着门缝语重心长:“身子不是铁打的嘛,不吃不喝咋成咧,苦丁人可好咧,有啥不配你的。人家挣这个钱,辛辛苦苦不容易,全花给你了,你不跟人家过人家不要逼疯啊!咱们将心比心,都要讲道理……”
婶婶则继续唱着红脸:“不过就不要吃饭,你喂吃喂喝还不愿意做你的人,就不要喂!喂了也是白眼狼,一点良心没有的!”
金葵靠着门坐在地上,眼泪不住地淌下,早没了嚎啕的力量。
中午饭后,周欣按时按点走出东方大厦,高纯跟在她的后面去了公寓。周欣小小的画室中,肖像临摹继续进行。尽管轻描淡写尚未着色,但画板上的高纯轮廓初拟,眉宇间的一丝忧郁尤其逼真。
周欣说:“我们请模特一般一天五十块钱。不过我总觉得给你钱不太好吧。”
高纯答:“啊,是不太好。我不要钱。”
周欣说:“这几天你好像不太高兴,有什么不顺利的事我能帮忙吗?”
高纯答:“啊,没有,没有,你不是不让我笑吗。”
周欣看着画中的高纯,问:“是你的眼睛天生忧郁,还是你这两天情绪不好?不过这正是我想要的那种眼神。”
高纯说:“是吗。”
周欣问:“你的眼睛,像你爸爸还是像你妈妈?”
高纯说:“像我妈吧,我没见过我爸。”
周欣说:“噢,我想起来了,你到北京就是来找你爸爸的,还没找到线索吗?”
高纯说:“没有。”又说:“我也不想找了。”
周欣见他不想多谈这事,便移开话题谈起别的:“你总把那颗琉璃戴在身上,是随便戴戴还是有什么讲究?是想什么人吗,想你妈妈?”
高纯没有回答。
画室里忽然静了下来,窗外好像开始起风。
金葵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么大风,风是从苦丁山那边吹过来的。她蜷在冰冷的炕角,听到窗扇嘎嘎的响声,好像有人开锁进了屋子,她警觉地想要爬起身来,四肢却早已软弱无骨。
一盏油灯晃进门来,火苗摇曳。油灯放在炕头一角,才看清灯影后面那张面孔。王苦丁终于送饭来了,一只木盒里放了几只大碗,大碗里盛着饭菜,还有一只铁皮水壶。
王苦丁上炕,想拉金葵起来,金葵紧张地缩成一团,嘴里发出惊悚的嘶吼:“啊─—”王苦丁被这吼声吓得缩回去了,嘴里的舌头有些僵硬:“吃点东西吧,我,我煮了肉汤。”
金葵喘息稍定,目光依然惊恐,她的视线从王苦丁阴影凹凸的脸上,移向炕头那只冒着热气的水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