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纯脱口而出:“他偷的不是相机,是相机里的照片!”
周欣茫然:“照片,什么照片?”
高纯未及回答,外面传来老酸的呼喊:“都上车了吗?跟紧了啊,出发!”
老酸最后一个上了汽车,随即命令:“走!”高纯挂上档,开动了车子。
车轮滚滚,尘土飞扬,车队浩浩荡荡,向下一个目的地进发,一切话题暂且搁置,暂停问答。
这天早上,金葵也是早早出门,她和老太太一起坐上一辆驴拉的板车,到外村去打长途电话。赶车的也是外村的,看上去是老太太专门请来的一“驴的”。
路不好走,辗转颠簸,金葵不断询问:还有多远啊,还有多远啊,他们那村子真有电话吗?老太太一路安慰:有电话,有电话。这点路就算远呀,你那天说要到县城去,去县城当天还回不来呢。
驴车沿着崎岖的土路行进,穿过无人的荒野和丘陵,直到中午,才看到了人烟稀落的另一个村子。这个村子比金葵住的那座村庄规模略大,却同样贫穷。从老太太与驭手一问一答的交谈中,金葵听出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村长的家。老太太告诉金葵:“村长的家里,有电话。”
村长家就在村子的中央,开门迎客的竟是金葵在集上见过的那位男子。那男子显然就是村长了。村长对老太太和金葵二人煞是热情,迎进正房递烟泡茶。正房里还坐着两男一女,一看便知是一对夫妇和他们的儿子。那做儿子的生得憨头憨脑,年龄约有二十多岁。金葵进屋落座还未言语,这家老少便已上下打量得目不转睛。父子两人像是相当满意,做母亲的却面挂疑问:“哟,这姑娘身段养得真好啊,眉眼也俊,不知受不受得了苦啊?咱们农村人,哪家都养不了大小姐啊。”
这话不知是问金葵还是问村长,还是问带金葵来的老太太。村长应道:“这个当然,这姑娘样样都行,我都问过,在婶家做饭收拾屋子编筐啥都干的,还帮着老犟在集上卖筐呢,里里外外一把手,我都见过。这样的女人家可不是随便找的,你们家的聘礼一定不能差了,不能让人家姑娘亏了面子。”
那年轻男人马上把恳求的目光投向父亲,男方的父亲于是正经地咳嗽一声,然后开口发问:“姑娘的家在云朗呀,家里都有什么人哪?”
一进村长的厅房金葵就已经明白老太太不是带她来打电话的,她没有理会那对父母的提问,而是把目光生气地转开,转向了老太太那张从一进门就始终干笑的脸。
“奶奶,电话在哪儿啊?”
车队抵达河北崇礼县境,在一片丘陵起伏的草场停车采风。
这里的景象与陕甘宁截然不同,崇礼的古长城皆由巨大的石块堆砌,虽坍塌过半,积成瓦砾,但碎石蜿蜒在绿草如茵的丘陵之上,犹如一条灰色巨龙不见首尾,倒也壮观依旧。几个牧马汉子把一大片黑黄相杂的马群赶过坍城,口中高亢的牧歌随风渐远,相比陕甘宁苍凉的黄土西风,这里确实显得丰饶动人。
画家们支起画板,相机的闪光灯明灭不定。高纯没了相机,一时闲得无措手足。阿兵也跟着谷子等人往坡上走去,与高纯擦肩而过时自语风凉:“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积德行善可保平安,人生至理呀。”他并不等待高纯的反应,一摇三晃往前去了。周欣从身后上来,把自己的数码相机递给高纯。
“拿我的拍几张吧,这儿多美呀。”
周欣说完,也不等回答,拎着画架朝坡地上走去。高纯双手捧着相机怔了片刻,慢慢举起镜头,朝着周欣轮廓修长的背影,按下了冰冷的快门。
毛驴车按原路踏上归程,金葵始终板着面孔,老太太一路上不停地解释说明,其实反而越描越黑。
“我都跟他们说了你有对象你有对象,可他们还是非要见见你不可。他叔是那村的村长,在村里说一不二,你去了保证不会受欺负啊,人家又肯出大礼,你去见见面总没坏处嘛,又不掉你一斤肉的。人家可是诚心诚意,要是这家人条件不好,奶奶也不会给你撮合这个事呀,奶奶可是好心。”
金葵眼睛望远,随车颠簸,一声不吭。
老太太又说:“我也搞不懂他那里的电话怎么打不了长途,我还以为村长家的电话哪里都打得通呢……”
……
驴车结束了一天的颠簸,虽然没去更远的县城,但仅仅两村之间的往返,也足足一日方还。天黑下来的那刻,金葵和老太太才回到了小店。那天晚上她没有吃饭,给老太拉了一晚不爽的脸色。
河北崇礼的下一站,就是北京。北京是他们的起点,也是整个行程的转折。车队抵达北京后没有进入市区,沿着高速路直奔八达岭长城。画家们在八达岭没有架起画板,而是像普通的游客一样在这个世人皆知的旅游景点轻松徜徉,站在每一处敌台垛口,放眼长城内外,指点江山,纵论天下,谈笑豪情。
周欣和几个年轻画家奋力爬上八达岭高处的一个烽火台,气喘吁吁地问身边的同伴谁带水了,大家都说没带没带,还有一人冲她晃了晃喝空的瓶子。高纯说道:我去下面买一瓶吧,你们还有谁要?大家都说不要,周欣只好没精打采地说了句:算了,我早点下去了。她把相机再次递给高纯:你还想照吗,想照把它留给你。
高纯说:“不照了。”
周欣还是把相机塞在他手里:“照吧,对世界上大多数人来说,八达岭才是最有名的长城。”
周欣朝下面走了。高纯呆呆地站在烽火台上,回头看一眼继续向上攀爬的画家们,他返身举起相机,再次把下山的周欣摄入镜头。
周欣独自下山。她在长城脚下的停车场里,找到了高纯的车子,但车门锁着,隔了一辆轿车,便是阿兵的那辆旅行车了。旅行车的车门倒是开着,周欣绕过去找水,车上两个人的窃窃私语让她的脚步倏然放轻。说话的正是阿兵和谷子,她这才想起刚才登上八达岭的同伴当中,唯缺二人身影。这几天他们一再鬼鬼祟祟,令周欣不由不疑心重重。
车上的声音很低很低,但仍然可以清晰入耳。阿兵嘶闷的喉音,发自心腹,听得周欣入耳心惊。
“明天就到慕田峪了,慕田峪往西有个箭扣岭,我前几年开车拉一个美国探险队去过那里。那儿的长城地势很险,城墙全都建在悬崖峭壁上面,在那儿出个意外很正常的,没人会认真刨根问底。”
谷子的声调虽然清晰,但听得出身心俱废:“阿兵,从现在开始,你别把我当你兄弟了,我不配当你兄弟。我这人,很自私,不仗义,我向你保证过不出卖你,也就到此为止了。你要再逼我做别的,我只能一走了之。要不是为了周欣,我其实早就离队自己走了。昨天我老师又来电话问了,我打算和周欣最后再谈一次,我不想丢下她一个人到国外去。”
阿兵说:“你以为她会相信你吗,我早看出来了,你女朋友重事业不重感情,你以为她会跟你走当你的贤妻良母去?”
谷子说:“我想把我的难处告诉她,她是我见过的最有同情心的女孩……”
阿兵的声音透着凶狠:“你想告诉她什么?谷子你别为了女人去害你兄弟,你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要不仁,别怪我不义。”
两人对话的实质,周欣似懂非懂,但车上剑拔弩张的气氛,已可清楚感知。她确定阿兵和谷子之间,显然发生了重大事情,不然兄弟二人的对话,何以如此杀气腾腾。
远处,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周欣!”这一声呼喊惊得周欣浑身一悚,呼喊声显然也惊动了车上的密语者,窃窃之声随即告停。
“周欣,老酸他们下来没有?”
远处走过来的,是同伴小侯。车窗下的周欣仓促中只能应答出声:“……啊?我刚下来,没看见他们。”谷子和阿兵一前一后走下车来,看小侯自远而近与周欣交谈。小侯问周欣刚才爬到哪儿了,问周欣怎么不往上爬了。周欣说口渴上面没水就下来找水了,然后借势上车找水来喝。她在旅行车的司机座旁找到了一瓶矿泉水,喝的时候手和嘴全都抖个不停。她听见小侯又和阿兵谷子在车下聊了起来,聊今天的天气,问他们怎么没有上去。谷子无话,阿兵随口应答:“八达岭都逛烂了,没意思了,明天咱们去慕田峪,慕田峪往西有一段奇险的长城,叫箭扣岭,玩长城的人都知道,箭扣长城才是最牛逼的,不到长城非好汉,说的可是那个地方!”
周欣听着那些暗含天机的话语,句句都像别有用心。她的目光扫过阿兵的车座,车座的一侧放着阿兵的背包,背包上放着厚厚一本法制出版社出版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常用法律法规全书》,中间有一页被折进去了。周欣看看窗外,无人留意车上,于是她伸手翻开那页,页内有一段文字被人用铅笔勾出,她细看那段文字,是刑法中的一个段落,描述了对一项罪名的量刑:
“第一百三十三条,违反交通运输管理法规,因而发生重大交通事故,致人重伤、死亡或者使公私财产遭受重大损失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交通运输肇事后逃逸或者有其他特别恶劣情节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因逃逸致人死亡的,处七年以上有期徒刑。”
早饭和午饭金葵的饭量大增,仅仅昨晚饿了一顿,就让她看到什么都香。午饭之后她趴在饭桌上,用不知从哪找来的一张小纸片写了一封短信,走到前屋的货摊前来找信封。她看见老太正在门口和一个男子低声说着什么,金葵认出那就是相亲青年的父亲。青年的父亲拿着一个信封要塞给老太,老太推来推去不肯接承,那男子索性把信封往货摊上一放,转身就朝村口走了。
老太太追了出去,嘴里叫着:“哎哎,你等等,你把话讲清楚啊……”金葵看了看上面扔着的那只信封,信封的封口并没封住,能看到里边装着一叠钞票,摸厚度约有千元左右,在这样的穷乡僻壤,这当然是一个大数。
老太太回来了,嘴里自言自语,抬眼看见金葵手里拿着那把钞票,不由怔着停住了脚步。金葵显然猜出那男人扔下的这笔钱肯定与她相关,说是聘礼似乎嫌轻,说是给老太太的好处费辛苦费,又似乎过于大方。
金葵把钱扔回货摊,拿了那只装钱的信封转身回了里屋。老太太盯着货摊上的钞票,不知是尴尬还是愧疚,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
小村里的习惯,晚饭吃得很早,饭后点灯熬油的时间,老太太哈欠连连。金葵封好白天拿到的信封,对老太太问道:“奶奶,家里有邮票吗,咱们这边寄信到哪里去寄呀?”
老太太警觉问道:“寄信,给谁寄信?”
金葵回答:“给我同学,我上艺校的同学,我让他们给我寄点钱来。”
老太太说:“哦,寄同学呀。我明天到坡下村去,那里就可以寄信,有个邮递员每个星期会经过坡下村,我托那村的人把信给他。”
金葵有几分不放心地犹豫了一下,但也想不出其他办法,只好将信放到了老太太的手心。
暮色降临,画家的车队沿京承高速朝怀柔驶去,位于怀柔的慕田峪长城,就是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头车上的高纯与周欣,后车上的阿兵和谷子,似都各怀心事,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全都心事重重。
天色渐晚,他们在怀柔的一家小旅馆落脚投宿,饭后大家各自歇息。只有周欣和谷子没有睡觉,他们在旅馆院内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压着声音彼此质询,关于他们的眼下和未来,以及与之相关的高纯和阿兵。
周欣问:“你和阿兵之间到底在谈什么事情,你们整天鬼鬼祟祟的到底在商量什么?”
谷子也问:“你别把话扯到别处,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走,你不说清理由,我当然不走!”
“我不是告诉你我老师一直……”
“你老师一直介绍你去,可你一直没去,你一直也没打算去!为什么现在突然要去?是因为阿兵,还是因为高纯?”
话题越说越深,谷子咬牙,说:“好,你既然把这话说出来了,那我告诉你,就是为了高纯!你不愿意跟我走是为了什么?是不是也是为了高纯,啊?”
周欣并不畏惧谷子的以攻为守,她的反诘更加针锋相对:“你要怕我跟他有什么你更应该留下来呀,你应该留下来看着呀,看看我跟他到底有什么事情!”
谷子软下来,几近哀求:“周欣,你别再折磨我了,你知道我离不开你。我要是去了国外,没有你我会闷死的,我会疯的!你答应我吧周欣,就算我求你了好不好,我求你了好不好!”
周欣反而镇定下来,她的声音虽然依旧强硬,但能听出理性已经战胜了激愤:“谷子,我可以跟你走,但不是现在。现在,我还要照顾我妈妈,还要和大家一起完成这次画展,我没有理由甩下一切说走就走。我就是能走,也需要听听你的理由,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让你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走?”
谷子回避:“你别疑神疑鬼了,什么事也没有!”
周欣逼问:“我都听见了!你们到底有什么事不可告人?”
谷子咣一下怔住,片刻,呆呆地问:“你听见了什么?”
周欣也说不清她听见的那些密语,到底意焉何在,她的怀疑,更多缘于表象的反常:“我听到你们在争吵,阿兵让你帮他去干一件事情……谷子,那到底是什么事情?”
谷子心有余悸,不答反问:“你到底听见了……什么事情?”
周欣的诘问没能继续,他们低回而激烈的交谈,被一声突然的喝问打断:“谁在这儿,干什么的?你们是哪儿的?”
两道强烈的手电光柱让他们意识到八成是遇上了这家旅馆夜间巡逻的保安,而保安则显然以为他们抓住了一对正要苟且的男女。
早上,车队整装待发。老酸照例挨车清点人数,检查行装,然后高腔大嗓地宣布起程:
“走!慕田峪啊!头车开慢点,大家跟紧,出发了!”
“慕田峪”三字,让旅行车上的阿兵和谷子相视无言,让头车头座上的周欣心中不安。她对刚刚上车的老酸问道:“听说慕田峪那边……有个箭扣岭?”
老酸答:“有啊,箭扣长城算得上万里长城最险的一段,咱们今天就可以看到,像你这种追求刺激喜欢冒险的女孩,感觉肯定好!”
周欣怔:“我怎么追求刺激了?”
老酸说:“你追求艺术,行了吧。追求艺术更得上箭扣岭啦,那地方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幅画。就是山高风大,可险,去了你敢不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