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母亲无动于衷,互许终身的两人也回避了相视,只有站在母亲卧室门口的阿姨,眼中有些隐约的泪光,晶莹地闪亮了一瞬。
这天晚上,金葵再次去了方圆的住处。
这次她终于敲开了方圆的房门,开门的却并不是方圆本人,但那微胖的男人竟与方圆轮廓相近,使金葵在门开之际下意识地叫出声来。
“老方……哎……请问方圆在吗?”
“方圆?”微胖男人一脑门问号:“你找错门了吧。”
“方圆不住这儿吗?”
“不住。我也是刚搬来的。”
“那你知道原来住这儿的人搬到哪去了吗?”
“不知道,你去问问房东吧,我们不知道。”
屋里,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梳着头发走过来了,问道:“谁呀?”这时微胖男人已把房门关上。金葵默默下楼,还能隐约听见屋门里那女人大声的吵闹:“……你关什么门呀,你不认识她你怎么还怕我看见呀,我告诉你,你骗我不止一次了……”
周欣和高纯领到结婚证的第二天,举行了他们的婚礼。对中国人的婚姻来说,登记只是手续,大婚的良辰吉刻,主要是指婚礼。婚礼安排在一家价廉物美的酒楼举办,前来贺喜的都是独木画坊的艺术家们,大红喜字下杯斛交错,人声洋溢,艺术家们的聚会,狂欢中肯定离不开酩酊醉意。
代表男方亲友出席婚礼的,只有方圆一人,他即席发表的祝辞,虽是一些“永结连理,百年好合”的套话,却也说得热情真挚。代表周欣亲友发言的是画坊的大哥“老酸”,他的祝辞与方圆相比,同是祝福,却暗藏了些隐晦的慰藉。
“周欣是我们大家的小妹妹,年龄最小。我们确实没有想到,她会比我们独木画坊的多数大哥们,都更早地确定了自己的生活。当然,结婚成家仅仅是生活的一部分,特别是对一个以艺术为生命的艺术家来说,可能仅仅是很小的一部分。我相信以我们周欣的才华,今后必将创作出特别来劲的作品。啊,当然,我们也祝愿高纯能够很快治好双腿,重返他热爱的艺术舞台。总之我们都应该祝他们幸福!大家高兴一点,为咱们小妹勇敢的选择,我们应该为她干杯!”
画家们响应地举起酒杯,祝贺和敬佩之辞这才此起彼伏。唯一没有加入庆贺的只有谷子一人,他闷头喝下杯中苦酒,沉默地看着同样安静的周欣。
但无论如何,在这个大婚之夜,周欣脸上始终挂着应有的笑容。在她的示范下,高纯也保持了应景的配合,在被众人要求和新娘喝交杯酒的时候,脸上居然也堆出些久违的笑容,以圆满着这个应当圆满的时刻。
气氛从此放开,场面热闹起来,画家们彼此推杯论盏,说些陈年旧事,以及长城之旅的种种艰难与顺利,侥幸与奇观。场面不期然地反倒冷落了喜宴的主角,那一对新郎新娘。连方圆都和老酸等人聊得忘乎所以,说些演艺圈里的趣人趣事,听得老酸大笑不止。
新郎新娘于是得以安静下来,安静下来的新郎新娘反而显得忐忑不安。周欣当然感觉到了谷子隔席投来的目光,那目光无论怎样平和,在她脸上也如刀似刃,让她不得不移开视线,尽量与左右逢迎顾盼。恰在这时新郎高纯要上厕所,她便起身推他离席,朝门外走去。
老酸问一句:“怎么了?”
周欣答道:“没事,他去卫生间。”
大家于是继续喝酒笑闹,谁也没有在意。方圆作为男方唯一在场的亲友,理所当然起身相助:“我来我来。”接了周欣手中的轮椅,和周欣一起推着高纯出门。在男卫生间外周欣自然止步,高纯就由方圆一人送进门去。
卫生间挺大,相比包房里的喧闹拥挤,这里备显空旷间离。方圆使了吃奶的力气,才把高纯抱到一只坐便器上,又问要不要帮他解开裤带。高纯表示不用,方圆又替他检查了一下手纸架,才关上门退到水池旁边,洗手抽烟去了,洗完了手抽完了烟又在镜中观察自己的脸色,判断自己究竟喝到几许。
坐便器上的高纯并没有解开裤子,其实他根本不需要方便内急。他需要的只是片刻的空瞑。这里四面封闭着高高的隔板,不必担心有人偷窥,他握住自己颈上的心型琉璃,在这个属于自己的短暂时空,他有权利泪如雨下!除了一门之隔的方圆让他无法放开声音,他已可以无声地把压在心底的悲伤,用剧烈的哭泣倾倒出来,除了像孩子一样无助地哭泣,他不知自己还能有何作为。
门外,方圆在问:“好了吗?”
高纯连忙拉下手纸,擦去满脸泪水:“好……好了。”他的声音难掩哽咽,方圆惊疑地打开门板,他当然看到了高纯未及擦净的眼泪。方圆的眼圈竟也红了,他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伸出双臂抱住了高纯,像抱住了他自己亲生的兄弟。他能感觉到高纯瘦弱的身躯在剧烈地颤抖,能感觉到他的胸腔里悲恸的呼号……
卫生间外的走廊同样安静间离,等在这里的周欣同样双目湿润,她想转身躲开这里,目光竟与身后的谷子相遇,她抬手想要擦干眼睛,却被谷子一把抱进怀里。
谷子这样用力一抱,周欣真的哭了出来。她也抱紧了谷子的身体,至少这是一个健全的身体,有男人该有的强壮,有青年该有的活力。
喜宴结束了,画家们尽兴而散。
一个有车的画家把新娘新郎送回他们的新房,新房也就是谷子的那间大屋。开车的画家帮忙把高纯抱出汽车,抱上轮椅,周欣一再道谢拒绝再送,开车的画家只好目送她推着轮椅独自进门。
谷子没送周欣回家,他一个人去了独木画坊,看墙上地上那些完与未完的画稿,不停地抽烟。也许他在这里还能依稀找回以往的印象,周欣印象中的身影。居然透明起来。那身影在画坊的楼上楼下随处游走,把只言片语的说笑带到每个空灵的屋角,在高高的穹顶盘恒……
“谷子,把铲子递给我,拿那个小的……”
“高光的部分太白了吧,你不觉得有点硬吗?”
……
诸如此类,那声音足以把谷子的心胸穿透。谷子到现在也不愿相信,刚刚还和周欣同桌喝酒,现在她却走了,去度她的新婚之夜,成了别人的妻。他想知道那个洞房花烛的景象,是苦涩还是甜蜜。
周欣并没有多想她的新婚之夜,该是怎样的景象。她首先要把自己的丈夫搬到床上,用湿毛巾给他擦手擦脸,帮他脱衣躺好,帮他盖上被子,帮他熄了灯光。
母亲和阿姨都已睡了,周欣一个人在卫生间里洗澡,她让热水冲刷着身体,想把肌肤中的倦意冲掉。她的身体洁如处子,仿佛永远不染纤毫。
浴后她又回到房间。她没有开灯,但床上的高纯肯定能够看清那浴衣围裹的身影。那身影靠在门上站了一会儿,才在黑暗中慢慢移动,向床边走过来了。
周欣上了床,躺在了高纯身侧。高纯一动不动地仰面朝天,知道周欣没进被窝,而是和衣躺在被子上面。少顷,她翻了一个身,背对高纯,两人身在同榻,却似乎息息难通。
高纯在黑暗中开口说话,声音犹如胆怯的孩童:“你真的……是我妻子了吗?”
周欣身体未动,出声回应:“是。”
高纯再问:“你会爱我吗?”
周欣再答:“会。”
高纯沉默一下,再次发出声音:“我可能永远……是个残废。”
周欣这时转过身来,抱了一下高纯。她在他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回答道:“我既然嫁了你,就会好好爱你,你放心吧。我会为你,为我们的婚姻,尽到责任。放心睡吧。”
周欣帮高纯掖好被子,然后自己转身躺好。他们的新婚之夜,就这样同床异梦。或是一夜无眠,或是各自睡去,初夜的滋味,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夜色已深,少年宫排练厅里没有开灯。月光朦胧,金葵将红色的头巾扎在头上,在录音机的音乐中独自起舞。窗外,微风乍起,月弄清影,那曲冰火之恋,怎不舞出一段凄凉……
这一夜独木画坊和少年宫排练厅同样空旷。金葵停下舞蹈,谷子掐灭香烟……冰火之恋的音乐终止的那刻,画坊里也万籁俱寂。金葵和谷子的脖颈都微微扬起,似乎都想听到城市的某一个角落,发出的任何微小声音。
周欣的律师再次来到仁里胡同三号院登门拜访的这个上午,蔡东萍正在花园里遛狗。保姆过来俯耳几句,她才将那只憨厚的松狮犬交给保姆牵走。她慢条斯理地走出花园,先在卫生间里洗净双手,然后对镜自顾。不知是不是这一阵命逢多事之秋,镜中的面孔晦气滞留,眼袋也越发明显,夸大了她的实际年龄。
她带着这样的心境来到客厅,坐在已经等候多时的两位律师和一位会计师的对面,双方似乎都不急着开口,脸上全都没有表情。
话题还是由一位律师挑起,他首先对来意做了说明:“我们今天来,是为了尽快落实蔡百科先生的遗嘱。遗嘱需要落实的,主要涉及遗产的分配,而对遗产进行分配,首先需要解决的,是把遗产的范围和数额核对清楚。这是遗产继承人之一的高纯先生签字的委托书,他委托我们中圣律师事务所和春秋会计师事务所作为他的代理人,全权处理遗产核查事宜,希望能够得到你的配合。”
蔡东萍慢悠悠地开口,态度一如既往地傲慢:“公司的财产你们到公司去查,我不清楚。除了公司,我爸自己还有什么财产我也不知道,他也没跟我说过。”
会计师说:“他没跟你说过没关系。蔡百科先生对他的遗产已经做了大致叙述。他在遗嘱中提到,百科公司的财产由你继承,他拥有的一座房产,也就是这座院子,还有八百多万元人民币的个人存款。由他的儿子,也就是我们的委托人继承。现在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对这所院子及其附着财产进行核对登记,还有那八百多万元的存款,希望您能……”
“我不知道他有八百多万存款,你们别跟我要。我没见过我爸爸有什么存款,他的钱都在公司账上。你们要钱去找百科公司,别上我们家里来要!”
蔡东萍终于不再慢条斯理,腔调变得愤懑难平。但律师的态度一如既往,一副公事公办的镇定表情。
“这都好办,院子呢,在这儿,站着房子躺着地,好办。存款的凭证如果您真的找不到的话,那也不要紧,我们可以申请法院批准去有关银行查找,这不难的。就算那些存款被人转移走了也不要紧,银行都有案可查,我们也完全可以依法追讨回来。”
律师的话中显然带了威胁和警告的意思,蔡东萍不会听不出来,她的眼圈变红,胸口起伏,声音发抖,看来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的。
“我父亲……我父亲病了这么多年,一直是我照顾他。我那个所谓的……所谓的弟弟,连一天孝心也没有尽过,可他却要把我们家的财产全都拿走,你们这么做,我绝不接受,绝不接受……”
另一位律师婉转地开口,做了旁观者的劝慰:“你父亲把那么大一个百科公司都交给你了,只把他个人的房子和一点存款留给儿子,也是为了他儿子今后治病和生活有个基本保障……”
“公司有什么用,公司都让他们整垮了!公司账上哪还有钱,就差宣布破产了!”
律师等蔡东萍喊完,继续以理相劝:“百科公司有近十亿的账面资产,你父亲去世前并不知道公司被税务机关查处,并不知道公司的巨额亏空,所以他的本意,还是把遗产的大头留给了你。至于这个院子,可能因为是蔡家祖上留下来的,按照中国人的习惯,一般留给儿子的居多,就是不希望祖上的宅子落到异姓的手上。但是你父亲在遗嘱中也特别申明了一条,一旦你弟弟不在了,你和你弟弟的妻子儿女是可以分享这个院子的继承权的。”
蔡东萍含泪欲滴:“我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你们要赶我走吗?你们让我上哪去住!”
律师胸有成竹:“据我们了解,你在朝阳区和海淀区各有一套公寓,你并不是没有房住。当然,如果我们的委托人同意你继续住在这里,你也可以不搬。”
“你们知道现在北京这样的四合院值多少钱吗,这样的四合院要六七万块钱一平米占地面积,这个院子连花园有四千平方米,你们算算!那两套公寓才值几个钱!”
“这座院子的市场价格并不是我们关心的问题,我们要代表委托人核查的,只是这个院子和相关附属设施的实物。这是遗嘱的决定,谁也无法更改。除非这个遗嘱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律,但从目前的情况看,蔡百科先生留下的这份遗嘱,与我国现行法律并无抵触。”
蔡东萍的愤怒很快夺走了她的耐性,她没等律师说完就拍案而起,声音虽然刻意控制,却控制不住气急败坏的呼吸:“我父亲死了……可我还没死!我只要活着一天,你们就别想打这院子的主意!一草一木,你们谁也别打主意!我把它烧了也不会让你们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