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高纯和周欣的三号院静若死宅,连李师傅半夜三更踽踽独行,都像阴曹地府的惨惨回声,脚步带起地上细微的尘土,又将回声悄悄吸收。脚步声沿着廊子消失在后院,后院檐下惨白的节能灯同时亮起。节能灯单调的光谱会把人的面孔照得惨白,会把面孔上的皱纹衬得深刻。皱纹凹凸了内心的沧桑,沧桑会夺走心里应有的畏惧。李师傅打开后院主卧室的屋门,屋里的灯光随即烘暖了四窗。东面墙边那一对黄花梨的龙纹大柜,在暖灯下凝聚着幽远的光泽,足以令每个接近者不得不放慢脚步,肃然起敬……
夜色最浓的时候,也是月光最净的时候。
月光下的周欣忽然醒了。
周欣是被高纯弄醒的,她发现高纯的一只手竟然在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头发,高纯的爱抚让她不无惊讶,而且让她在那一刻隐隐感动。
她从床沿抬起头来,她看到高纯目光如水,就像病前一样透明清澈。她在黑暗中与他彼此相望,月下的相望如初恋般美好。除了美好的意境她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幸福的感觉,他们之间,除了怜悯和报答,还有没有起码该有的共鸣?
但她还是开口,她依然渴望沟通,渴望真实地了解对方,渴望彼此坦白互见,渴望相待以诚。她的语言像黑夜中的月光那么柔和清凉,话题是内心的伤口,声音却如夫妻家常的闲聊。
“听说,你立了一个遗嘱,是吗?”
高纯沉默了一下,但周欣看见,他在微微地点头。他的无语似乎不仅因为身体的虚弱,也似表达出一种内心的歉疚。
周欣立即放弃了这个话题,她的声音也变得温情而又开朗:“你要相信自己,要有信心把病治好。你有信心,病就一定会好!”
高纯没再点头,似是陷入冥想。他终于发出了声音,他的声音细弱如丝,却清晰得可以丝丝入耳。
“我应该告诉你,应该……早一点告诉你,我有一个爱人,我非常爱她……”
“是金葵吗?”
“……我非常爱她,我不相信她会嫁给别人。她对我……是最真心的。”
“她真心爱你,还是爱你的钱?还是……两样都爱?”
“她不爱我的钱,她爱我!我知道她爱我!”
“好……你愿意相信自己,也好。”周欣不想再谈这个,移开话题,问道:“你喝水吗,我去给你弄点温水来喝。”
她从床边站起,转身想拿桌上的暖壶,高纯在她身后,仍然继续着他的述说。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周欣。”
“没有。”周欣并不回头,但她拿起暖壶水杯的双手,却不由自主地发抖:“你没有对不起我。”她说。
“你能原谅我吗?你对我这么好,我没办法报答你,只能求你原谅。”
“好,”周欣说:“我原谅你。”
高纯又说:“我把三号院留给金葵了,我请你原谅!”
高纯的这句宣告,似乎有点突然,却也显得非常正式。周欣倒了一半的热水,在半空停了一瞬,而水杯中再次响起的热水倾泻的声音,仿佛也象征了周欣嘈杂的心情。
“你的财产……”她说:“你自己做主。”
金葵又去了那家中医诊所。
中医大夫是金葵请到光明医院去的,被周欣当众羞辱驱赶,金葵必须善后安抚。虽然她自己的心情也未安定,但还是对前一天发生的“意外”向中医大夫表示了歉意。中医大夫现在也闹不清金葵到底是高纯的什么人了,但还是把前一天见到高纯的初步印象转告给她,无非气血两虚,湿热过重,肝有毒火,苔黄目障之类,并且又给高纯换了个方子,交给金葵要她尽快去抓。金葵揣了方子一谢再谢,她知道这药抓了也没用的,她已经没有能力把药送进医院,送到高纯的床前。
从诊所回到住处,她看到李师傅不知何时又来了,蹲在她的门口不知等候了多久。
“你手机怎么没开?”李师傅说:“我以为你睡觉还没起呢。”
“我手机快没费了,”金葵说:“所以不用时尽量关着。”
金葵打开屋门,让李师傅进屋,她问李师傅:“今天你还去医院吗?那个中医大夫又给高纯开了个方子,你还能把药带进去吗?”
李师傅摇头:“我也去不了啦。我恐怕和你一样,也要离开三号院啦。”
金葵怔了片刻,这话不言自明。李师傅把她和中医大夫带进医院,恐也难被饶恕,会很快遭到肃清。她以为李师傅来此仅仅为了诉苦,没想到李师傅进屋之后,马上从随身带的一个包里,取出了一只信封。他把信封放到小桌上并不言语,等着金葵疑惑地把信封打开,等着她看到里面装着什么内容──那里面居然装着一张存折,存折里除了刚刚存入的一笔款子,页面显得干干净净。金葵反复看了半天,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那一串零字整齐排列,数额竟有四百万之巨。
金葵面色如土:“这是什么?”
她想不到李师傅那肮脏的包里,那粗糙的手上,居然会拿出这么大的一笔现款。她看见他变魔术似的,又从那只包里掏出另外两张存折,没等金葵质疑,李师傅先予说明:“这两张折子已经空了,都转到这里头了。还多几百块钱利息的零头,我没往里搁。四百万,给你凑个整吧。”
“给我?”金葵这才看清,那个新折的户主姓名,赫然写着“金葵”二字!她吓了一跳,烫手似的将折子放回桌上。
“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上面怎么写的是我?”
李师傅的面目,显得机密而又郑重:“这是高纯让我带给你的,这是他全部现金存款的一半。他怕他一旦不在了,他立下的那份遗嘱,周欣不肯遵照执行。所以他叫我把钱先转给你,转成你的名字,钱拿在你的手里,他就完全放心了。房子不怕,除非周欣一把火把三号院烧了,否则不可能扣着不给你。钱就不好说了,突击花别说四百万了,四千万也花得出去。”
金葵泪珠落下,她再次打开那张存折,她的心,破碎得无法弥合。“我不要钱,我只要他!他知道的,我只要他!我只想带他走,我们还回云朗去,云朗是我们的家……不管有钱没钱;只要我们在一起,在一起就可以了……我们都会快活!”
金葵泣不成声,李师傅面色凝重,云朗也是他的家,他显然被金葵的言语打动。金葵真实的泪珠让任何昧心之人,都难以无动于衷。
打动归打动,但李师傅的想法,和金葵并不相同。至少,他是不打算再回云朗啦。他相信就算他没这个能力,他的女儿君君,也有能力让他们一家留在北京。君君敢于拼搏敢于冒险的个性李师傅原来并未发现,可在这次“美丽天使”的比赛中却露了峥嵘。在昨天晚上的复赛中君君一举冲进十六强,让李师傅庆幸那好几万块终于没有白付。虽然李师傅知道十六强之后的竞争将更加惨烈,君君在才艺和财力上都不是对手。但君君敢想敢干敢为人先的劲头表现出来了,这让李师傅对未来的家道中兴的信心倍增!
李师傅一路幻想,心情舒畅,回到三号院时,才恍然回到现实当中。现实可比他预想的冷酷多了,让他再次明白,这个院子对自己绝无温情!
前院里,有几个男人不知何时自己进来的,散坐在垂花门的台阶上正在抽烟闲聊。没等李师傅发出质问,为首的一个擅入者自动迎上。李师傅认出那人就是周欣的朋友,他甚至可以叫出他的姓名。
“谷子,你们怎么进来的,你们找周欣?”
谷子挺严肃,他点了一下头,却说:“不,我们找你。”
也许是因为签下了那份遗嘱,也许是因为已经把自己的后事向金葵和周欣这两位最重要的当事人都做了当面的告之,一切似乎都已安排妥当,高纯的心情才完全安定。心安之后,病情随之稳定,身体的各项指标,也都趋向好转。周欣因此也就轻松多了,她辞掉了李师傅,白天在医院陪护高纯的工作,仍由余阿姨承担。谷子在这个时候的作用越来越重要了,监督李师傅从三号院搬出去的,还是谷子和他的那帮朋友。有很多事,是应该由男人出面来办的,谷子,就是周欣需要的那个男人。
这一天高纯的律师约了周欣一起去国贸饭店谈事,周欣也是坐了谷子的车去的。在国贸饭店的大堂茶座里,约谈的客人没到之前,刘律师先以略带歉意的口吻,向周欣透露了高纯立嘱一事。
“有件事,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私下向你打个招呼为好。”刘律师与周欣很熟,最初他代表高纯接手蔡百科遗产案,就是由周欣找上门的。但高纯这次立嘱,是通过方圆绕开周欣直接接洽,没让周欣介入知情。周欣作为他的老熟人,老主顾,也作为高纯遗嘱的受益人之一,特别是作为高纯合法的妻子,对其丈夫立嘱之事完全被排除在知情者外,有点不尽情理,所以律师觉得有必要把这事稍加透露,既不严重伤害律师的职业操守,又维持顾全了老主顾的情分,所以就利用这个等人的场合,以私人朋友的身份,以随意聊起的口吻,说起了他最近办理的这桩“业务”。
“最近高纯身体好像很不好,情绪也很悲欢,那天叫我去了,说要立个遗嘱,这事……他跟你说了吧?”
“说了。”
周欣态度漠然,喜怒不形于色,回答“说了”二字,表情随即归于沉默。
“噢!”
做意外状的反倒成了律师,他迟疑一下,继续说道:“遗嘱的内容……高纯还不希望对外发布,就像他父亲当时立嘱一样,他父亲去世前也是秘密地……”
“内容我知道了。”
刘律师绞尽脑汁的婉转措辞,被周欣淡然打断。律师为委托人保守秘密的职业道德,以及试图提前透风的仗义之心,在周欣无可无不可的姿态下,倒显得有点滑稽可笑。刘律师张口结舌了刹那:“噢,是吗……那你知道了就行了。”不再让话题继续。幸而约见他们的人物恰巧到场,像救驾似的终止了他的尴尬。
约见他们的也是一位早就相熟的律师,还有这位律师的委托人──高纯的胞姐,百科公司的老板蔡东萍女士。
周欣事先并不清楚蔡东萍一方提出的这个会晤到底要谈些什么,但她还是来了,因为在这个时间双方见面,不外要谈高纯,不外要谈高纯的那份遗嘱。果然,蔡东萍的律师开门见山,一落座就介入了主题,主题正是高纯的遗言和遗产。但周欣听得明白,他们关心的重点不是别的,主要是仁里胡同三号院。
“蔡百科先生临终前,已经对仁里胡同三号院的归属做了明确的安排,这一点我们双方也都达成了共识,并且在当初交接三号院时做了书面确认。蔡百科先生的遗言在前,高纯的遗嘱在后,当两份遗嘱内容发生抵触时,按法律的原则,应当以在先的一份为准。”
高纯的律师也是高纯那份遗嘱的代拟律师,自然要为后一份遗嘱施辩:“关于两份遗嘱的效力问题,先来后到的原则我没有意见,问题是父子二人前后的两份遗嘱,在内容上并无抵触之处。蔡百科先生的临终遗言和周女士后来确认的意见讲的很清楚,只有当高纯未婚时,其财产才由蔡女士代管,在高纯死亡发生遗产继承行为时,周欣女士放弃对三号院的继承,仅此而已。并没有剥夺,也不能剥夺高纯对包括三号院在内的全部个人财产的其他支配权。”
蔡东萍抢上来插话:“高纯那份遗嘱是不是你写的,除了三号院上面还说什么了?”
蔡东萍问得很不客气,刘律师答得也不嘴软:“对不起,未经立嘱人同意,遗嘱内容不便公布。即便公布也不一定要向您公布,因为您并不是这份遗嘱的受益人。”
蔡东萍叫道:“三号院是我们蔡家祖产,我父亲去世前把这院子托给我了,他怎么处置我当然要管。三号院是我爸给我弟弟住的,他不在了这院子我们蔡家肯定要拿回来的!”
蔡东萍的律师显然不愿让这次晤谈因吵架中断,他适时地把话头转向周欣:“周小姐,你当初是非常尊重蔡百科先生的意愿的,所以你当时签字宣布放弃了对三号院的继承权。现在我们都知道你先生居然把这个蔡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院子,白白送给一个和蔡家,和你本人,都没一点关系的女孩子,这对蔡家和你本人来说,都是极大的羞辱,传出去大家脸面上都不好看。”
周欣对蔡东萍的愤怒早已见怪不怪,她只是没想到风流水转,自己居然会与蔡东萍成为共同的“受害者”,站在了同一战线。而她们共同的对手,竟是她当初曾经为之全力与蔡东萍斗争的高纯。也许仅仅是出于对蔡东萍本人的厌恶,周欣做出了一种度身事外不愿为伍的姿态,她面向蔡东萍的律师淡淡地表示:“三号院不管怎么说,现在是高纯的财产,高纯愿意给谁,我干涉不了。”
蔡东萍冲周欣一同呲牙咧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是他老婆,你是他现在的财产管理人,你怎么干涉不了!那个叫金葵的和你丈夫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我不说你也应该清楚!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心情,反正男人要是对我这样,我杀他的心都有!我不信你就这么窝囊!”
周欣不想与蔡东萍讨论这种问题。她冷冷地瞟了蔡东萍一眼,并不搭话。蔡东萍有些尴尬,她的律师连忙接上话茬。
“现在我们双方的利益是一致的,就算不打不成交吧。咱们首先不能让那个什么金葵得到遗产,无论是院子还是现金,都不能让她得到。特别是院子。我建议先把这院子的房产证拿出来,先放在我们这边。然后还是得请周小姐做好你先生的工作。他现在病得这么厉害,头脑并不清楚,能立出这么一个对你无情无义的遗嘱来,肯定是被那个女孩蛊惑了。现在年轻女孩为了钱什么招数都使得出来。你如果不愿意让蔡小姐保存房产证的话,可以把房产证交给我来保存,至少那个女孩想拿到房产证就不那么容易啦。否则高纯让你把房产证给她,你说你给还是不给?放在我这儿你就可以说房产证在律师这里,让那女孩到我这儿来要。到我这儿她就不可能那么轻易把证拿走了。”
“房产证,交给你?”
周欣没听明白似的,蔡东萍的律师于是再次做出解释和动员:“我这是替你着想周小姐,万一你今天回去你先生就要你把房产证交给那个女孩,你怎么办?如果你不交,就违背了你丈夫的意愿,就会和你丈夫直接冲突起来,这对你丈夫的健康也不好。可如果你交了,你不屈辱吗,不窝囊吗?那个女孩就这么把你丈夫抢走了又抢走你应得的财产,你觉得无所谓吗?高纯的财产除三号院外都应该由你一人继承的,这个女孩横刀夺爱,巧取豪夺,你当然不能束手无策,绝对不能让她得逞!”
律师的话显然触动了周欣,她于是做出反应,转头向自己熟悉的刘律师求教:“刘律师,要不我把房产证交给您吧,由您暂时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