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 二十四

舞者 海岩 9413 字 2022-09-20

“周欣,我想……我想求你一件事,你能答应我吗?”

“什么?”

“你能让我见一见金葵吗?我想……我想见她。”

“你现在,要集中精力养病,医生说只有你心情安定,才能保证病情不再恶化。我必须听医生的,医生让我怎么做,我就必须怎么做,你能理解我吗?”

周欣尽量和风细语,像幼儿园的阿姨对小孩子那样循循善诱。不料高纯真的像小孩那样哭起来了,周欣看到高纯的眼泪,那眼泪何其单纯,以至于她不忍将金葵巧取豪夺的卑劣行径,直白地说出口来。她不知道高纯一旦知道真相,他那虚弱的心脏,脆弱的大脑,能否经得起这样的打击。

“不,我知道我活不了啦,我,我想见她……求求你,让我见她!”

高纯的哀求,让周欣感觉自己心里的伤口,又在流血疼痛,让她决定将真相向高纯和盘托出,不为蔡东萍的煽动和两位律师的托付,只恨高纯自己把她逼上刀锋。她说:“高纯,我知道你和金葵过去是朋友,是那种……男女朋友。我也知道你到现在,到现在还在爱她,这我都理解。但我现在,我现在毕竟是你的妻子,不管你爱不爱我,我都是你的妻子,这是事实,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所以我有责任,有责任保护你!因为你病了,你下不了床,你不可能了解外面的情况,你没办法了解你爱的那个人,她还爱不爱你……”

“我知道,她爱我!”高纯忽然力从心起,极力放大声音想让周欣相信:“她是我爱的第一个女人!”他竟然挣扎着滚下病床,泣不成声:“我们曾经对天发誓……”

高纯哭着匍伏在地,但周欣没有把他拉起,她很久以来忍在心里的所有委屈,所有怨气,所有忍无可忍的喝问,都在此刻汹涌在喉,她用前所未有的激动冲高纯叫道:“你别再做梦了高纯,她过去可能爱你!可她现在真正爱上的,是你的钱!是你的房子!”

“不,不是,不是这样!”

“就是这样!我知道,你立了遗嘱,你决定在你死了以后,就把仁里胡同三号院送给她,就把你的一半现金送给她!好,你这样决定,我同意!我其实根本没有资格,说同意还是不同意!但我是你的妻子,我有资格,也有权利对那个欺骗你的女人说不!她现在已经伪造了你的死亡证明,已经拿着你的遗嘱去房管局,把仁里胡同三号院落在她自己的名下,已经把你的存折从家里偷出来,换上了她自己的名字!这就是爱你的人吗?一个爱你的人,会这样无耻吗?公安局已经在调查这件事了,这件事总有一天会调查清楚!我是你的妻子,我知道你没有死,你还活着!你还是我的丈夫!我不能允许任何人利用你的感情来伤害你,这是我的责任!你爱我,我要尽这份责任,你不爱我,我也要尽这份责任!”

“不!不!你胡说,你胡说,你骗我!”在周欣情绪倾泻的过程中,高纯始终想用声音压住周欣,不想让她再说。他的哭喊与其说是疯狂,不如说是恐慌:“你让我见她,我要当面问她,我不相信你!你让我见她!”

值夜班的医生护士都听见了病房里的哭嚎,从不同方向跑过来了。他们跑进病房,从地上抱起高纯,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惊异:“哟,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周欣也泪流满面,大声继续:“房管局的产权登记我已经看到了,三号院的主人已经不是你了,是她了!那四百万的存折上的名字也不是你了!也是她了!你如果不相信我,你可以去问刘律师,你去问问刘律师!”

护士医生把高纯抬上床,把周欣推出门:“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你这样和他吵他要出危险的,你是他爱人你不应该这样,你先出去你先出去……”

周欣被推出门去,她踉跄着走了两步,扶着墙泣不成声。她在高纯注定成为一个废人的时候,毅然和高纯结婚,婚后她决定把自己的终生连同自己的爱情,全都给了高纯,可今天,现在,她究竟得到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她不知道自己有错没错,她到现在也搞不清她到底该不该理解高纯过去的爱情,该不该原谅他在垂死的时刻,要将这个爱情继续进行,并且公之于众!

不知是受金葵变更财产署名这个事实的刺激,还是这场争吵耗尽了体力,高纯被抬到床上后即陷入昏迷,医生加注药物施救,幸未酿成危险,机器上显示出的心跳由紊乱渐渐平稳。护士出来向周欣报了平安,医生离开时用脸色对她表达了不满:“我们让他安静下来了,希望你也能这样!”周欣回到病房,她擦去眼泪,忽然发现高纯的面庞一夜间变得形销骨立,枯萎异常。

早上,余阿姨还没有过来,高纯就醒了。周欣用热毛巾为他擦了脸,擦了手,她能感觉出高纯的手在伸向她,在寻找她……他握住了她的手,一点力气没有。但他还有力气说话,还有力气把他的声音,送进周欣的耳中。

“……原谅我。”

那一刻周欣的心一下软了,这也许是高纯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是她见过的最可怜的人,他的命真的很苦很苦。他躺在这里,数着今生所剩无几的日子,一切荣耀、财富、理想,对他都没有意义。现在他心里唯一的光亮,唯一的寄托,对这个世界唯一的留恋,也许只有那个金葵了,且不论这个女人是否爱他。一个弥留之人还在内心保持着强烈的爱,他就应该算是幸福的吧,难道还要再去和他争什么吗?真相对他来说,难道还那么重要吗,还必须弄得清清楚楚吗?还必须让他因为绝望,因为委屈,因为仇恨,因为失落,而走得更快,更苦吗?无论如何,她都是他的妻子,她应该让他拥有最后的幸福,剥夺他的这个幸福,究竟是残忍,还是正义?

所以,在上午离开医院之后,周欣没有回家。她去了金葵的住处,地址是向方圆问的。金葵住的那片居民大杂院,恰如预想的破烂贫穷。金葵租住的那间小房,比预想的还要寒酸,门窗的玻璃都残缺不全了,屋内更是简陋之极。很难想象住在这种低矮陋屋的女孩,手上会握有价值亿万的巨大财富。

小屋没人,隔窗可见屋内萧瑟依稀,床上连被褥都无一席,徒有四壁。找邻居打听,才知道邻居就是房东。房东说你找金葵呀,金葵刚刚退房走啦。周欣有点意外:什么,她搬走了?房东感慨:昨天早上走的。不过走了也好,这女孩在外面不知是干什么的,是非太多,不是警察找她就是仇家找她,连我们都跟着一惊一乍,太不安静了。周欣问:她上哪去了?房东答:不知道啊,我估计她要是躲事的话,得搬到远点的地方去住吧。北京人口一千多万,一个人要想躲起来,大海捞针也找不着她!

金葵刚走,与周欣差之半步。她的失踪在周欣眼里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她拿了高纯的钱一走了之,且不论三号院今后谁将入主,那四百万现金也足够她挥霍一生。所以她走了,也许高纯注定再也见不到她了,说不定今后讼战开打,连法院都传不到这案子的被告。

但周欣还是委托房东代为转达:如果有朝一日金葵又回来的话,请告诉她,有一个姓高的先生托人来这里找过她。找她也没有什么事情,只是高先生好久不见她了,希望能和她见个面而已。房东说:好吧,不过估计我也见不到她……

在周欣离开之后,同一天,李师傅也来找过金葵。透过玻璃破碎的窗口,李师傅看到空空的屋内,已不是正常的状态。他也去找了房东,房东也是那番叙述。至于李师傅为何事而来,没人知道原委。

这一天也是美丽天使北方区决赛训练营正式开营的一天,复赛过关的十六名选手集中在临时租用的某个培训中心,开始了为期两周的赛前训练。所有的训练和生活过程都有电视台的摄影师跟踪拍摄,这让包括君君在内的年轻选手们全都兴奋不已。

一位老师在训练场地对十六位少男少女做了开营动员:大家注意啦,今天是咱们美丽天使决赛训练营开营的第一天。从今天开始,咱们复赛胜出的十六名选手将要在一起生活训练两周的时间,为决赛做最后的冲刺,希望大家高度重视,不要失去这次宝贵的机会。在大家训练和生活的过程当中,电视台的记者还要对大家进行随机采访,在接受采访时大家要注意以下几点:第一,采访时大家只能喝这次大赛赞助方百味鲜公司提供的美丽天使牌的果汁,不能拿着自己买的和带的饮料;第二,采访时必须完全放松,躺着坐着衣冠不整打打闹闹都可以,记者要的就是你们生活的原始状态;第三……

和摄影记者镜头里君君和几个女孩一起嘻嘻哈哈鬼脸迭出的热闹相比,西山医院病房里的气氛则是死气沉沉。周欣在傍晚之前从城里赶回这里,向高纯报告了金葵失踪的信息。

“租她房子的房东我也见了。按房东的说法,她恐怕不会再回去了。前几天公安局因为她拿走存折的事去那里找过她,所以她搬走了。她拿走那些存折的时候也许没想到会有那么多麻烦,她大概有点害怕了,想一走了之……”

高纯没再流泪,对周欣的报告,他没有做出信与不信的任何表示,但他对周欣做出了一丝感激的表情,感激她终于为他去找金葵了,尽管没有找到,但至少她真的找她去了。

他说:“谢谢你,周欣。”

周欣说:“不用谢。”

高纯闭上了眼,分不清他是难过还是困倦。也许他太累了,身体的虚弱,已经承受不了感情的负担和猜测的劳累。

周欣从床边站起,正要出门,高纯的眼睛忽又睁开,他叫她:“周欣……”周欣站下来,俯身倾听,高纯说:“我师傅呢?”

“你是说,李师傅?”

高纯用眼皮点头,周欣略加迟疑,说道:“李师傅不在咱们家了,他搬走了。”

“……我想见他,能……能找吗?”

“……”

李师傅是在第二天中午来到西山医院的,他在高纯的病房门口首先见到了周欣。周欣没有与李师傅说话,甚至没有一句例行的寒暄。她为李师傅拉开了房门,由李师傅低头自入,她也没有跟进房去,她不想多看李师傅那张貌似忠厚的嘴脸。她自从把李师傅从三号院赶走之后,就与他再无任何联系。她以为李师傅将从她的生活里,从她的历史中,永远消失,没想到他们还会碰面,还要来往,目光相接,如此之近。

天下很小,找到李师傅无须周折──她打电话问刘律师,刘律师答应帮助她。第二天中午,李师傅就过来啦。周欣能够体会高纯的心情,高纯一生亲友很少,李师傅与他多年相处,无论如何会有感情。周欣既然连金葵都可以去找,何况李师傅这种人物。

是的,她看到了,他们有感情的,一刻钟后她进屋请李师傅早点结束的时候,她看到了师徒二人脸上的泪痕,她看到了李师傅走出病房时高纯脸上的依依不舍。李师傅出了病房,眼角泪迹未干,他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站在走廊里,向周欣主动示好。

“小周,高纯幸亏有你,算是他前世积来的好命。”停顿一下,见周欣没有态度,李师傅又说:“刚才,他托我去找金葵,他想让金葵过来看他。你说,我给他找吗?”

周欣愣了,她这才明白,高纯想见李师傅,目的还是为了金葵。她早该想到的。她心里痛得发抖,但面上忍着,强作平静。她淡淡地说:“随你吧,他托你什么,我不想干涉,你自己看吧。”

李师傅怔了一刻,似在揣摩周欣真正的态度。他点了一下头,答得不知所措:“哦……啊。”

其实李师傅也找不到金葵,金葵搬家后并没有另外租房,她去找了省艺校的那位学长。那学长已经从舞院进修班结业,改行到久游网公司去做推广助理。久游网的两款游戏,“超级舞者”和“劲舞团”高纯都爱玩的。学长改了行但没离开舞蹈,算是改行不转业吧。学长在北京与公司里的另外两个姐妹合租了一套公寓,同意金葵去她那里挤挤,金葵就去了。这个新的住处她连老方都未知会,生怕那帮找她要存折房产证的无赖探了踪迹找上门来惊扰学长。她和老方见面,还是安排在方圆下班途中必经的那个河边,在河边的一只长椅上,每次短短几句,闲话不赘。

搬家后的第二天,金葵就主动约了老方,和老方谈了存折的事情。三号院的房产证她没拿就是没拿,说她去变更权属更是子虚乌有,这老方都相信的,毋需多谈。她谈的是那四百万现金,这笔钱确实在她手上,现在公安与无赖都来找她,她想她应该主动有个态度,有个说法。

她对老方说:这钱是李师傅送来的,说放在我这儿是高纯的意思。就算真是高纯的意思,现在既然闹到公安局去了,那我又何必呢。我想我还是把钱交出来吧,应该交给高纯还是交给公安局还是交给周欣,老方你说个主意。

金葵的态度不知算是善良,还是算是逃避。这笔钱现在应该交到谁的手里方圆一时也拿不出主意。他劝金葵再等一等,这件事不一定非这样急着处理。公安知道钱在你手里都不来收缴,可见你拿这钱还是于法有据。房产证的事则肯定是蔡东萍他们搞出来的阴谋,既然公安局已经介入调查,是非曲直自有公理,真相假相终会大白。他劝金葵少安毋躁,再等等看,等过一阵高纯病情稳定下来,他自会为你主持公道。那房产证究竟在谁手里,事实总会揭穿谜底。

方圆的话看上去并未使金葵放松下来,她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悲戚当中。她说:我想见到高纯,无论白天还是夜里,我现在只想一件事,那就是能够见到高纯。她的话听上去自言自语,但听得出发自内心。方圆叹了口气,说:这样吧,实在不行,我可以再去找找周欣。

这个世界确实有许多不解之谜,大到有没有外星人类,肯尼迪、戴安娜是怎么死的,小到街头墙上出现的一个电话号码,背后该有什么故事穿插。这一阵李君君也被不可知的未来所困扰,美丽天使的比赛把她的人生命运带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路标明确,汽车却没油了。

北方赛区十六进十的关键一赛下周就要揭幕,进十就有机会争夺决战的门票。按照石泳的说法,十六进十肯定要做些关节疏通的。凡是竞争激烈的地方,必然存在巨大的利益,凡是存在利益的空间,必然存在交易的内幕,这是规律,免不了的。石泳通过在赛区组织志愿者的工作机会,认识了比赛的赞助单位──百味鲜公司广告部的一个人物,他跟那人物已经混得半熟。那人物答应帮君君去找主办方的人去打招呼,但是也提出来:最好别让我光用嘴说,你问问这女孩家里到底是不是真想让孩子走这条路,要真想就得砸锅卖铁拼死一搏!这事就是赌孩子的命运!是赌就得下注,下的注越大,胜面越大,当然运气不好也可能满盘皆输。家长可得想好了,到底下多大决心,得他们家里自己定夺。

于是,在训练营闭营之后,石泳约了君君,谈了这个事情。离十强争夺战还有十天,这事还要不要争取?君君说:我爸不是都交了钱吗,怎么还要?石泳说:废话,没交你能进十六强吗。君君说:进十六强的好多人我看还不如我呢。石泳说:没进十六强的好多人还比你强呢。上台比赛这种事,真正的较量在台下,你怎么又糊涂了。君君说:那我爸还有钱吗?石泳说:你问谁呀?你爸有钱没钱我哪知道。反正路我都给你探好了,走不走你回家跟你爸商量去。君君说:那我爸肯定更盼着我赶快输了回学校念书去。石泳说:那你呢,你想怎么样?君君说:我当然想比啦,我当然想笑到最后。石泳说:那你回去说服你爸吧,你爸其实挺在乎你的。你得让你爸明白,现在花多少钱可不是白花,一旦你出来了那可就几十年源源不断,那钱哗哗响着往回流!进了十六强不继续向前进你以前的万里长征可就白走了!君君说:这我都跟我爸说过。石泳说:你再说呀!

李师傅一家从三号院搬走之后,住进了一个单元楼的一室一厅。虽然李师傅还没有找到工作,但从孙姐那里拿来的钱,除了解决君君的参赛经费之外,一家人的衣食住行,还是有了暂时的安顿。“安居”之后,“乐业”成了心病,李师傅天天出去跑工作,能跑上的都是些收入低不固定的苦力活儿,这些活儿李师傅入不了眼,可年纪大又没专业技能的,只有这些活儿候着。

从西山医院看了高纯回来,李师傅心里挺不是滋味。人说一日师徒,终生父母,李师傅与高纯同命相依不少年了,早像叔侄一样亲密无间。高纯身残、命危,李师傅怎不惋惜,怎不心疼。他回家进厨房先空口对瓶喝了点白酒,借着酒劲想了与高纯相处的诸多往事;想到人生苦短,命运弄人;想到他自己的孩子君君……想着想着眼眶有点潮湿,他又猛喝了一口酒,听到身后有人叫他。

“爸!”

他回头去看,看到厨房门口,站着女儿君君。女儿的眼圈也红着,像是刚刚哭过。李师傅刚想开口询问,妻子也支撑身体,扶着门出现在女儿的身后,她说:“君君,你等你爸先找到事做不行吗,等你爸挣到钱你爸肯定帮你。”但女儿没有回头,没有理会母亲的哄劝,她直勾勾地看着父亲,一颗泪水欲滴未滴,她说:“爸,我现在需要家里帮我,我就求您最后一次!”

李师傅酒精上头,眼睛看着女儿,心里却好像还没想完高纯,还想着高纯第一次见到他时那个听话的样子,想着他们在老家云朗的那些可爱的琐事……他的脑子有些恍惚,但却清楚地知道,女儿求他的事情,会是什么性质。

方圆找不到周欣,周欣不接他电话,也很少回三号院去。他只有去找高纯的律师,通过那位刘律师约了周欣见面。

方圆和周欣的这次见面,就在刘律师的事务所里。方圆俨然成了金葵的代表,为金葵一方主张意愿。他提出金葵愿意在四百万存折的事情上与周欣沟通协商,合理处置,但前提是周欣必须同意让金葵去见高纯,当面消除高纯的误会。当然,如果周欣同意让金葵恢复工作,重新去照顾高纯,那四百万谈都不谈,马上全数奉还。对方圆的这个提案,周欣断然否定:那四百万金葵可以拿着,可以不还,她要见高纯那是不可能的,她想都别想!永远别想再打高纯的主意,别做这梦!周欣说:我这也是为了保护高纯,高纯现在需要的,只是安静,他的病经不起来回折腾。金葵在乎的要真是高纯本人而不是别的,那就请她积积德别再骚扰高纯了,给他一个清静!

刘律师坐在居中,左右看看,双方的立场距离太大,大得难以接近,也就放弃调解,于是谈判破裂。刘律师先送方圆出来,方圆请刘律师再帮忙做做工作,刘律师表示,让金葵再和高纯见一面不是不可能,但要等机会,要慢慢做通周欣的工作才行。但要想让周欣答应金葵再回来继续照顾高纯,这不是与虎谋皮吗,绝没可能。周欣是个艺术青年,要面子,要尊严,不可能为四百万让自己今后成为他人的笑柄。再说四百万存折就算还回来了。将来高纯一旦不在了,按照高纯的遗嘱,这笔钱周欣有可能还得交出来。这一点周欣自己也会想,人财两亏的事,她凭什么要干?律师说的有理有据,方圆也明白自己提的方案有点空想,有点幼稚。

方圆走后,刘律师再送周欣,顺便问周欣与高纯谈了没有,高纯是否愿意起诉金葵。周欣说没谈,我只是和他说了金葵私自更换房产证和存折改名的事,但他不太相信,非要自己当面去问。他当面问金葵金葵就能承认了吗,不可能的。上次我一说这事他就受不了啦,跟我吵,跟我生气,身体也支撑不住了,医生也把我训了一顿,所以我什么都不敢多说了。刘律师沉吟片刻,说:噢,那看来比较麻烦了,他不起诉金葵,那四百万恐怕也就很难拿回来了。周欣也没话说,就当命里注定。

每个人都有自己命里注定的一个死结,既解不开,也绕不过去。

这天晚上李师傅从外面回到家里,他找了一天工作仍然空手而归。他回家草草做了晚饭,端上饭桌却不见君君。妻子说君君上午就出去了一直没回,午饭也是妻子自己勉强热剩饭吃的。李师傅预感到情况不太寻常,因为昨晚他并未答应君君的请求,君君哭了也未尽心去哄,父女俩为这事一晚上互不说话。李师傅早上出门前还给君君煮了早饭,他出门时君君还在床上睡着没起,怎么上午出去就再没回家?李师傅面上不动声色,维持着父道尊严,说:不等她,咱们自己吃!但到晚上九点钟了还不见君君回来,一个女孩家怎能不让父母牵肠挂肚。李师傅妻子一再催丈夫出门找找,李师傅嘴上强硬说这么大的北京到哪儿找去,女儿大了不懂事了我有什么办法。但他还是走出家门,到街上给石泳打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让他放下心来。石泳告诉他,君君就在他那儿,已经哭了一天,没吃东西,说爸爸妈妈已经不爱她了,所以怎么劝也不肯回家。李师傅在电话里气急败坏,问石泳:她不回来她住哪去?你别留她住你那儿,你看她不回来住哪儿去!石泳说我说了,她说她住大街住地下铁住火车站也不回家。李师傅闷了一会儿才明白,为什么大人和小孩斗气斗不起,小孩可以犯浑,可以不计后果,而且敢于自戕,还觉得这叫“残酷青春”,才够味!而大人只能讲道理,威胁打骂都没用的,不理不睬又硬不下心来,而且一旦孩子混入社会学坏了或出了危险,恶果还是得由大人背着。李师傅万般无奈,他只能对电话里的石泳掏心窝子:你去问她,她说我不爱她,我不爱她……等她长大了有了孩子她就知道了,孩子可以不爱父母,父母哪能不疼爱孩子。我为了她啥事都做了,你问她还有没有良心!你告诉她,她要还知道她爸爸有多么不容易,还知道她妈妈病在床上,她就赶快回家,赶快好好回学校上学去。她要是什么都不管不顾了,那我们也就管不了她了,我们也就管不了她了!李师傅挂了电话,气息难平,无限委屈,不知诉给谁听!

他走回家来,跟妻子说君君到石泳那去了,不要紧的。妻子安下心来,李师傅却夜不能寐。门外稍有动静,他就以为是君君回来了,也不知君君走时带没带钥匙……至于女儿住在石泳那里会不会丢了贞操,都是退而其次的事了。李师傅这才发觉女儿长大了,是成年人了,好多事,没法管了。

第二天早上李师傅起床,照往常一样做了早饭,连女儿的那份也照常做了。饭后君君仍没回来,李师傅照常上街去找工作,到中午照常空手回家,回家前忍不住在街边又给石泳打了个电话,还没容他开口问到,石泳倒先说起了君君。

“哦,李叔叔呀,君君昨天还好吧?”

“君君?”李师傅没太听明白似的:“君君不是在你那儿吗?”

“没有啊!她昨天回家了。我昨天劝她半天才把她劝回家的,她没回家吗?”

李师傅预感情况不好,心口一通激跳,跳得腰杆直累:“她什么时候回来的,昨天?”

“昨晚十点多钟吧。她没回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