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大轿车在慢慢爬坡,宣传队员的笑闹声充满了整个车厢。小敏向侧后方座位上的毛京回首注目,毛京低眉凝思不知在想什么,小敏只好转回头来,她不知恰是她回过头的同时,毛京不期然抬起双眼,目光向这边一闪。食堂。
小敏兴冲冲把饭菜端到毛京桌上,大大方方坐下来。恰巧邻桌有人喊毛京,毛京抱歉地看了小敏一眼,端碗离去,小敏扫兴地长吁一口气,食欲全无。黄昏,小敏家。
小敏的大哥正在满头大汗地写大字报,见小敏进屋放下书包直奔凉水瓶,皱着眉说了句:“怎么才回来,快帮爸爸做饭去。”
小敏父亲两手沾满面粉从厨房里探出身来,说:“刚才来了个男生,找你。”
小敏惊疑地放下水杯,“男生?”
“走了,留了个条子。”
小敏急不可待扑向桌上的字条。
毛京画外音:“小敏,红卫中学宣传队在排白毛女,月底要演出,喜儿跳‘白毛’也行,反正不耽误咱们自己的演出,只是别叫芦代表知道就行。”
“不行。”导演的烟斗在空中有力地挥舞了一下,“电影艺术要求比小说更浓缩更戏剧化,更惜墨如金,你剧本中这一大段生活写实太平淡了,在小说中用文字表现可能还看得下去,电影却不能这么拍。”他翻动着桌上的剧本手稿,‘下面又是你和毛京,啊,不,是女主人公和男主人公在一起练舞啊、演出啊这些场面,你说明了什么呢?你应该用更典型的细节集中笔墨写出男女主人公相爱的思想基础和社会历史原因!’
我不明白。
我那时爱毛京,一见到他就面红心跳,呆在一起就兴奋快活。毛京也喜欢我,只是腼腆不肯说,不然何以要鬼鬼祟祟地约我去练“私活儿”?我们那时从没想过什么爱的意义。
而导演依然坚持他自己的逻辑:“你可以想想嘛,毛京是省军区后勤部长的儿子,你是个普通工人的女儿,在宣传队里他又跳主角儿,平白无故就爱了你?”
导演你要我怎样答你?你是在谈现实还是在谈历史?那一年我们十八岁,时代和年龄都不曾提醒我们追求门当户对。如果非要门当户对,我们也确实比过——都是“红五类”。
“你再想想,宣传队的女主角是卢倩倩,她又是卢军代表的女儿,毛京没有爱她而爱了你,这本身就有意义。”
是的,我承认卢倩倩的芭蕾功还可以,可惜她的长相难说是“喜儿”倒近似“黄母”,她的脾气也和其父的地位成正比,同学中没几个和她投机。叫我弄不懂的倒是眼前这位导演,你究竟是在说生活还是在说艺术?
“也可能你是刚刚踏上创作之路,你要知道,艺术真实和生活真实是两回事。如果你不去表现男女主人公思想上的共同点,譬如,对文化大革命的困惑和反感,对老干部的同情和保护,诸如此类,那么这部作品的思想性和典型性就绝对出不来。你写东西时间不长,这些毛病也难免。你得多看看书,从一些中外文学名著中汲取养料,譬如《红楼梦》,宝黛的爱情并不仅仅是儿女情长,而首先是他们在反封建这一点上的统一,《红楼梦)的伟大思想意义就在于此。”
木,你错了导演,那时我们很年轻,和几乎所有热血沸腾的“红五类”一样,衷心地、狂热地,毫无保留地拥护那场革命,我们相信大字报里对老干部的一切指控都真实无误,我们自己被大字报和高音喇叭煽起的义愤也真实无误。我爱毛京,和这些无关,他是个很好很好的男孩,他脾气好也单纯,也对我好,这就够了,一个女孩子有这些就足够了。难道你不明白吗导演?
难道你没经历过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