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我不问,肖琳也要说到制片厂的这位领导了,“副厂长说,孙导演在怎样提高剧本质量方面确实动了很多脑筋,不但和原作者多次商讨主题和情节的安排,4他说,名字还是原作者排先,稿酬怎么分配可以商量,钱是小事。孙导演的修改本这位副厂长已经看了,他觉得修改本融进了孙导演对生活和历史的深刻理解和提炼,比你原来的剧本更丰满更成熟了,主题也更鲜明了,基本上已接近上马拍摄的水平。当然,他也说,你对孙导演署名如有意见,也可以提出来,甚至拒绝。但是孙导演在剧本上的艺术劳动用什么形式给予承认,厂里也要考虑,在没有考虑出方法以前,恐怕暂时不能列入拍片计划。”
“有意思,”我冷笑,“能把恐吓说得这么道貌岸然,也是一种水平。”
肖琳避开我的直视,“我觉得,我觉得,”她迟疑抬眼,“退一步海阔天空吧。”
我感到一种落水似的冰冷,我坚决地摇头:“不,我不同意他改,钱可以给他,但这个故事是我生命和青春的回忆,要改哪儿,得和我商量。”
“你不让他改,他就不拍,你怎么办?”
“我另找人拍。”
小敏,事情到这时候千万天真不得了,有了这个合同,他其实完全可以不要你这个剧本,他自己当编剧,只要在片头上加一行字幕,说明是根据同名小说改编,就算是合法了。说穿了,现在不是你要不要他的问题,而是他要不要你的问题,你千万别跟他们闹翻了,倒霉的是你。刘敏,我一直认为这部片子是否能上对你特别重要,中央都说让知识分子自我改善,你再不改善改善自己的处境,难怪女儿不认你!”
女儿,说到女儿我已无一语,只能向隅而泣。
肖琳被这泪水弄得迟疑了,她走近我揽过我的肩,用力搂了一下,叹气说,“你可以再考虑考虑。”
晚饭凉在桌上,谁也无心再动杯著。肖琳要赴个约会,行色匆匆地走了。我独自收拾桌面,独自坐在电视机前。新闻联播里全是工农业大好形势,先进经验、模范人物,或是什么地方的什么庆典,载歌载舞,粉墨登场。夏末之夜,习习凉风送来附近街上夜市的喧哗,邻居的录音机也放得很响,我弄不清是爵士是摇滚还是什么别的新潮。在音乐的砰然撞击中,夹带着男欢女笑。我知道这就是北京,这就是大城市。世界多么热闹,究竟是我自己老了,还是这个世界老了?是不是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才老气横秋,才与这其乐陶陶的夏末之夜格格不入?
从电视台的天气预报上看,我教书育人的那片山区此时正下着雨。那是个多雨的山区,烟一样的雨总把山岗洗得浓绿,那浓绿总执拗地显示着自然和生命的原色,总与孩子们的歌声笑声和谐一律。孩子们之间也总勾心斗角,但毕竟青春少年,连勾心斗角也总那么天真单纯。
也许我不该来北京,这暑期我本应该和往年一样呆在山里,我似乎已经属于了那片天地。如果不是多年来毛京的灵魂不断地袭扰和笼罩,我可能会放弃对女儿的苦苦寻找,也不会写出这个剧本,把终生的思念与感叹,用一纸合同,用六百块钱,卖给一个本来不相为谋的陌生人。
楼上录音机的音乐无休止地撞击着四壁,在千篇一律的节奏中,我忽然发觉有客来访,正在严肃地敲击着我的房门。我拉开房门满腹狐疑,“请问您找谁?”“我就找你。”不速而来的是一位老者,从他保养得很白净的气色上,几乎看不出年寿几许,只是眼神里流露出的一种异常明显的疲惫,使人觉出一丝苍老。
“我没认错吧,你就是刘敏同志。”“是的,我也没认错您,可现在该怎么称呼您?”
老者尴尬地移开目光,环视着屋子,不请自坐。和那位导演一样,他也选中了那张竹皮圈椅。
“天下真小,”老者顾左右而言它,“你父兄还在么?”
我抱肩站在他面前,无动于衷地答道:“父亲病死了,哥哥还在牢里。”
“粉碎四人帮以后进去的?是按什么罪,文革中打砸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