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张江陵近来身体不大好,主要是身患隐疾,行走不便,是以除了进宫觐见天子外,轻易不大出门。阁臣部堂、各衙大臣们凡有要事,都是往张府拜谒、向他请示。
区区一个典史,在权倾朝野的张江陵面前,本来就如蚂蚁行于大象脚下,任他如何蹦哒如何呐喊,都休想让这头大象瞧见他渺小的身影,听见他微弱的声音,如今却阴差阳错,愣是被张江陵注意到了。
张首辅的府邸在宣武门一带,书房之内,正有一位客人坐于客座,慢条斯理地品着香茗。而张首辅则于案后批阅着刚刚送来的一批公文,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翻动公文时纸张发出的悉索的声音。
这位客人就是曾往贵阳讲学的那位大儒崔象生,张江陵一向的习惯,即便有密友至亲到访,若手头尚有公务,也必先行将公务处理完毕,除非需要思虑、沟通,当日不能处断的,否则绝不积压手中,即便正身患重病,也是抱病处理公务。
崔象生知道这是张江陵一向的习惯,对任何人都是如此,并非有意怠慢于他,他能被请进书房相待,已是极大礼遇,是以丝毫不恼,只是耐心等候。
说起崔象生与张江陵的交情,那就是不打不相识了。当初皇帝听闻崔象生的贤名,曾想让他入朝为官,却被张江陵一言否决,认为此人乃一腐儒。不是做官的材料,就此绝了崔象生的仕途。
崔象生本是一个极功利的人,张江陵断了他的前程。他心中岂能不恨,实是恨张江陵入骨了,可这位当朝首辅权倾天下,就连皇帝在他面前都战战兢兢、敬畏如父,崔象生哪能奈何得了他。
是以对张江陵近乎羞辱的评价,崔象生毫不着恼,反而坦然承认。对人言道:“崔某一直无意为官,就是因为崔某有自知之明。某之所学虽然繁博。于经世致用方面却不擅长,只宜穷首皓经、钻研学问。”
崔象生这一手自黑玩得漂亮极了,一下子就化被动为主动,张江陵的评价不但没有成为他的污点。反而彰显了他的胸襟气度、把他定位为一个饱学鸿儒,更加提高了他在士林的威望。
张江陵听说此事后,对他的胸襟和气量也大为欣赏。张江陵当日对他的评价本就不抱什么个人成见,只是觉得他名望虽高、学问虽博,于致世经用方面却没多大用处,只适合钻故纸堆,研经读卷、考据学问,如今对他有了好感,在他有意接近之下。成为朋友就是必然了。
张江陵并未想到这位大儒因为他的一句评价,已经恨他入骨。实际上,像崔象生这样的人在朝野中已不知有多少。只是他们心中再恨,也只能表现得对张江陵无比敬仰、无比尊崇,除非这个庞然大物轰然倒下,否则他们隐忍许久的仇恨绝不敢暴露一丝一毫。
“荒唐!一个小小典史,居然忘乎所以,僭越若斯。使用种种逾矩之物!”
张江陵看到关于叶小天的那份公文,不禁皱起了眉头。崔象生本就是事先得到有心人提醒。故意冲着叶小天来的,以报当日在贵阳栖云之宴时的一箭之仇,一听这话,立即放下茶杯,笑问道:“太岳先生执掌中枢,日理万机,连一典史小吏的事情都要过问么?”
张江陵道:“此人此事有些特别,所以才送到张某案前。”
张江陵把叶小天的事对崔象先简单说了几句,便又低头去看公文,提笔思忖处置意见,崔象生做恍然大悟状,轻轻“啊”了一声道:“叶小天,原来是他呀,那就难怪了。”
张江陵听到这话,讶然抬头道:“怎么,象生居然认识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