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抄本的北边话更道地。例如第七回焦大说:
这等黑更半夜(庚本,半文半白──早本漏改)
这样黑更半夜(戚、甲戌本,普通话。南京话同)
这黑更半夜(全抄本,北方话)
但是戚本、甲戌本也有几处比他本晚,如第六回刘姥姥对女婿称亲家爹为"你那老的",甲戌本有批注:"妙称。何肖之至!"全抄本作"你那老人家",庚本误作"你那老家"。既然批者盛赞"老的",作者不见得又改为"老人家"。当然是先有"老人家",后改"老的"。
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穿夹道,彼时从李纨后窗下过,隔着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庚本第一六四页。全抄本次句缺"彼时",句末多个"来"字。甲戌、戚本缺加点的十九字,批注:"细极。李纨虽无花,岂可失而不写,故用此顺笔便墨,间三带四,使观者不忽。")别房的仆妇在窗外走过,可以看见李纨在炕上睡觉,似乎有失尊严,尤其不合寡妇大奶奶的身分,而且也显得房屋浅陋,尽管玻璃窗在当时是珍品。看来是删去的败笔。甲戌、戚本有批注,可见注意此处一提李纨,不会有遗漏字句或后人妄删。
二详红楼梦(6)
周瑞家的送花到凤姐处,"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中门槛上",摆手叫她往东屋去:"周瑞家的会意,忙蹑手蹑足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周瑞家的巧(悄)问奶子道:'姐儿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奶子摇头儿。正说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庚本第一六四页)全抄本同,甲戌、戚本作"'奶奶睡中觉呢?……'……正问着,……"当然是后者更对,但是前者也说得通,不过是随口撘讪的话,不及后者精警。
同回秦钟自忖家贫无法结交宝玉,"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庚本第一七一页)。全抄本"窭"误作"缕"。甲戌、戚本作"可知贫富二字限人,"句下批注:"贫富二字中失却多少英雄朋友。"王府本批:"此是作者一大发泄处,可知贫富二字限人。总是作者大发泄处,借此以伸多少不乐。""限人"比"陷人"较平淡,而语意更深一层,也更广。三条批语指出这句得意之笔的沉痛,王府本的两条并且透露这是作者的一个切身问题。
以上四点都是文艺性的改写,与庚本、全抄本这三回语言上的修改,性质不同。
第七回的标题诗写秦氏,末句"家住江南本姓秦",书中并没提秦家是江南人或是在江南住过。秦氏列入"金陵十二钗",似乎只是因为夫家原籍金陵。第八回标题诗:
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
第四十一回妙玉用"斝"给宝钗吃茶,"旁边有一耳"──与茶盅不同──给宝玉用她"自己常日吃茶的那支绿玉斗","斗"似是"斝"字简写,否则"斗"仿佛是形容它的大,妙玉自己日常不会用特大的茶杯。而且她又"找出整雕竹根的一个大来,笑道:'你可吃的了这一海?你虽吃的了,也没这些茶糟塌。'……执壶只向海内斟了约有一杯。"起先那绿玉"斗"一定也不过一杯的容量。
从第八回的标题诗看来,宝玉这次探望宝钗,用绿玉斝喝酒──后文当然不会再用这名色──而且没有黛玉在座,至少开筵的时候黛玉还没来。这两首标题诗都与今本情节不符,显然来自早本,比用"嫽嫽"的第四十一回更早。无怪第七回那首诗只有戚本、甲戌本有,第八回这首更是甲戌本独有,因为戚本已经改掉了一些早本遗迹。
甲戌本在废套语期把第六、七、八这三回收入新的本子,换了回目。第六回开始,宝玉"初试云雨情"一段,其实附属废套期新写的第五回,是梦游太虚的余波或后果。稿本都是一回本,正如现代用钢夹子把一章或一篇夹在一起,不过线装书究竟拆开麻烦,因此最简便的改写方法是在回首或回末加上一段,只消多钉一叶。第六回回首添上"初试云雨情"一段,过渡到早本三回,又把此回刘姥姥口中的"你那老人家"改为"你那老的"。戚本此回显然在这期间及时抽换改稿,因此回首新添的一段有秦氏进房慰问,又把"老人家"改"老的",但是漏删回末套语;此后经过诗联期,在套语下加上一副诗联,又再抽换回首一段,改写秦氏未进房的今本,但是漏删"要紧!"二字。
甲戌本第七回改写三处──删李纨睡在炕上等等──戚本都照改。看来这三处与第六回的改写一样,都是废套期改的。戚本第七回也在这期间抽换新稿,但是这次甲戌本与戚本一样漏删回末套语。当然此回改写三处都不在回末,容易忘了删"下回分解"。但是第六回也不过回首加了一段,上半回又改了两个字,距回末还更远,怎么倒记得删回末套语?因为甲戌本头五回都删了回末套语,一口气删下来,第六回也还特为掀到回末,删掉套语,此后就除非改写近回末部份,才记得删。
庚本与全抄本这两个早本,在废套期都没有及时抽换,因此第六、七两回改写的四处与回首添的一段都没有。作者显然是在诗联期在这两个本子上两次修改这三回的北方话,方才连带的抽换改稿,所以第六回回首加的"初试"一段已经是今本,秦氏未进房。因为是诗联期改的,三回回末都只有诗联。第七回回目改来改去都不妥,最后全抄本索性删去再想。
第八回在废套期改写过──可能就是不符合标题诗的情节──因此各本一致,都没有回末套语,诗联期加诗联。庚本、全抄本这两个改了北方口音的晚本,此回回目也是后改的,提到第三十五回才编造的名字:金莺。
把这三回的一团乱丝理了出来,连带的可以看出除了甲戌本,这些本子都是早本陆续抽改,为了尽可能避免重抄,注重整洁,有时候也改得有选择性。正如全抄本始终用"旷"与"姆姆",戚本始终用"嫫嫫",又常保留旧回目,因为改回目势必涂抹,位置又特别刺目。白文本就忠于底本,不求一致化,所以用"旷"而又有一个"",正如头四回没有回末套语,仍是本来面目。因此白文本虽然年代晚──否则不会批语全删──质地比那两个外围的脂本好。
因为长时期的改写,重抄太费工,所以有时候连作者改写都利用早本,例如改北方话改在两个早本上,忘了补入以前改写的几处,更增加了各本的混乱。
甲戌本头八回本来都是废套语期的本子,不过内中只有前五回是重抄过的新稿,后三回是早本,还在用"嫽嫽",废套期其实已经采用"姥姥"──见庚本第三十九回──但是第六回改"姥姥"改得不彻底。这三回当时只换了回目,除了第八回大改,只零星改写四处,第六回回首又添了段"初试云雨情"。三回统在诗联期整理重抄,第六回添写总批,提及"初试云雨情",所以此回总批为甲戌本独有。同一时期作者正在别的本子上修改这三回的北方话,先后改了两次,而此本并没改,也可见此本这三回确是脂评人编校的,不是作者自己。
废套期的本子,头五回与第二十五回还保存在甲戌本里,此外庚本里也保存了七回:第十六、第三十九、四十、第五十四、第五十六、第五十八、第七十一回,这是沉没在今本里的一个略早些的本子,上限是一七五四年,下限似乎不会晚于一七五五──一七五六夏誊清的第七十五回似已恢复回末套语,中间还隔着个诗联期──看来这本子就是一七五四本,但是我们需要更确定,暂称x本。
此书的标题诗都是很早就有,不光是第七、八两回的。头两回原先的格局都是回目后总批、标题诗,而第一回的总批还是初名"石头记"的时候写的。唯一的例外是第五回的标题诗,只有戚本、全抄本有,己卯本另纸录出。
己卯本前十一回也批语极少,而且一部份另纸录出──是一个近白文本,批语几乎全删后,又有人从别的抄本上另笺补录几条批、两首标题诗,第五、第六回的。第六回那首,除庚本是白文本外,各本都有,显然是早有的,己卯本是删批的时候一并删掉了,后来才又补抄一份。第五回那首极可能也是己卯本原有,删批时删去。倘是那样,那就只有甲戌本没有第五回的标题诗,因为甲戌本第五回是初稿,其他各本是定稿;此回原无标题诗,到诗联期改写,才添写一首,所以甲戌本独无。
二详红楼梦(7)
除了第五回这首,标题诗都早。到了x本,是此书最现代化的阶段,回前回末一切形式都废除了,新的第五回就没有标题诗。第三回大改,如果原有标题诗也不适用了,因此也没有。第一、二、四回小改,头两回原有的标题诗仍予保留。第四回只有全抄本有:
捐躯报国恩,未报身犹在。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
俞平伯说:"按第四回是'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此诗云云,似不贴切。岂因其中有贾雨村曰:'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当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等语乎?信如是解,实未必佳。贾雨村何足与语'捐躯报国'耶!恐未必是原有……"(注十五)
宝玉有一次骂"文死谏,武死战"都是沽名,"必定有昏君,他方谏",让皇帝背恶名,不算忠臣(第三十六回,庚本第八二九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