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正文标昌("目曰"误):'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狱神庙"茜雪红玉一大回"回目内想必有"狱神庙慰宝玉"。此回是一七六○至六二年间写的。当时如果知道茜雪走得不明不白,似乎无法写她"狱神庙慰宝玉"。这时候一定还没删茜雪之去。换句话说,写狱神庙回的时候还没删天香楼,没连带改写第十、十一回。这也是个旁证,可知删天香楼之晚,补加秦氏病更晚。
茜雪只在第七、八两回出现。第七回宝玉听说宝钗病了,叫人去问候,茜雪答应着去了。第六至八回来自早本,但是迟至一七五五年左右才定稿,在那时期回末都用一副诗联作结。第八回回目各本纷歧,有一副从极早的早本保留下来的,"拦酒兴李奶母讨恹,掷茶杯贾公子生嗔",可见早就有了迁怒茜雪的事。
此外还有第四十五回也提起茜雪:
鸳鸯红了脸,向平儿冷笑道:"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和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儿,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
第五回宝玉房里的四个大丫头内有个漏删的"媚人",与袭人麝月晴雯并列。似乎早本有"人"字排行的丫头:袭人媚人可人,大概都是宝玉房里的,是他代改的名字,否则丫头决不会叫这样的名字。可人只有此处一见,看来也是早本遗迹。但是彩霞是一七五四本才由彩云改彩霞,所以此段是一七五四年或一七五四年后改写过的,因此无法从而判断茜雪之去是否旧有的。
如果早本迁怒茜雪一节还有下文,也是茜雪走了,然后在荣府势败后"慰宝玉","慰宝玉"也不会在狱神庙。在这阶段,狱神庙只是巧姐巧遇刘姥姥的场所──第四十二回刘姥姥替巧姐取名,靖本眉批内有:"……狱神庙相逢之日,始知'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实伏线于千里。……"──卖巧姐应在凤姐死后。贾家获罪后凤姐还有个时期支撑着门户──"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见第二十一回回前总批。──此后贾母逝世,凤姐被休病故,荣府"子孙流散"。卖巧姐也许引起纠纷,巧姐被扣留在狱神庙作人证,类似甄英莲之被牵入葫芦案。
因此八十回后的情节有两条路线,百回"红楼梦"的与改抄家后的。不过后者独有的只有莤雪红玉狱神庙回与贾芸探庵。茜雪红玉那一回也可能是根据原有的茜雪"慰宝玉"改写扩充。凤姐不会在狱神庙,她与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犯官一同被拘捕了。改抄家后,荣府二老的罪名加重,但是凤姐的下场还是她个人的悲剧──被休弃。抄家抄没了她的私房钱,更彻底的毁了她,但是官司方面不会更严重,仍旧是间接的被贾雨村带累,与贾琏同是涉嫌替雨村好友冷子兴说情。
第二十七回红玉去替凤姐传话回来报告,太复杂了李纨听不懂,"李氏道:'嗳哟哟,……'"句旁甲戌本夹批:"红玉今日方遂心如意,却为宝玉后伏线。"下句是说红玉去伏侍凤姐,是使她以后在狱神庙能帮助宝玉。当然,凤姐处是全家神经中枢,总比在怡红院做粗活有施展的余地。红玉是林之孝的女儿,就是此处对白中提起的。为什么要改为林之孝之女?是否使她在抄家的时候更有机会帮助宝玉?
四详红楼梦(10)
曹俯抄家的时候,先奉召进京,雍正下令查抄家产,谕旨上有"伊闻知织造官员易人后,说不定要暗遣家人到江南送信,转移家财。倘有差遣之人,著令[江南总督]范时绎严拿讯去的原因,不得怠忽。"继任江宁织造隋赫德的奏折中也提起"总督范时绎已将曹俯家管事数人拿去,夹讯监禁。"当然书中不见得这样写,上夹棍刑讯这种惨酷的纪实正是需要避免的。但是赖大林之孝不免被拘押问话,做林之孝的女儿似乎占不了什么便宜。不过女儿也许可以去探监,顺便探望狱神庙里主人的家属。
改为林之孝之女,是否抬高红玉的身分,使她能嫁给贾芸为妻?周瑞的女儿嫁了古董商人冷子兴。贾芸虽穷,是贾家族人,地位比冷子兴高。林之孝的地位也比周瑞高,但还是不可能。贾芸的舅舅劝他"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是管事的人嬉和嬉和,弄个事儿管管",庚本夹批:"可怜可叹,余竟为之一哭。"管家正是林之孝。
改为林之孝之女,其实更没希望了──林之孝一定反对红玉嫁贾芸为妻。当然荣府势败后林之孝失去靠山,情形又不同了。但是红玉似应在抄没前嫁给贾芸,离开荣府,否则势必与其他的奴仆同被圈禁,失去自由。那就除非凤姐代为撮合──贾芸也是她赏识的人。贾芸为了派差使的事来见凤姐,也许被凤姐看出他与红玉的神情,成全了他们。
凤姐不见得这样宽容。这是最严重最犯忌的事。
这都是难免的推测,但是只要再一想,返顾第二十四回宝玉初见红玉,害她挨秋纹碧痕一顿骂这一节内,晴雯还有母亲;第二十六回红玉佳蕙的谈话中,晴雯还仗父母的势──"可气晴雯绮霞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二者都来自早本,一七六○本添写红玉与贾芸恋爱,伏下狱神庙回,改写这两节,一加贾芸连日来见的报告,一加借笔描花样,因而遇贾芸,但是这两场的红玉都与林之孝之女的身分不合,显然还没改为林之孝的女儿。可见是直到第二十七回凤姐红玉的谈话中,方才触机改为林之孝之女,在后文情节上并不起作用。红玉向凤姐说:"我妈是奶奶的女儿,这会子又认我作女儿",不但俏皮,也反映这些管家娘子巴结凤姐,认这样年轻的干娘──这时代距金瓶梅中奴仆称主人为爹娘还不远──又使凤姐诧异林之孝夫妇生得出这样的女儿,无非极写凤姐激赏红玉。
凤姐问红玉可愿意去伺候她,红玉回答:"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甲戌本夹批:"且系本心本意──狱神庙回内。"细味这条批语,只能是说宝玉在狱神庙向红玉表示歉意,他与凤姐一样识人,而不能用她;但是红玉告诉他她是自己愿意跟凤姐去历练历练,长些见识。
如果红玉已经嫁了贾芸,不算侄媳也是侄儿房里人,宝玉就不便再提从前这些话。看来红玉还在凤姐房中。这小妮子神通广大,查抄期间竟能外出活动──可能由于凤姐带病下狱,设法获准送药急救──也不会绝对违法,如行贿。这是天子脚下,还不比外省,又是圣主,又是钦案。
贾芸红玉并没在凤姐处重逢──难怪红玉自第二十八回一去影踪全无,除了清虚观打醮大点名点到她,只在第六十七回莺儿口中提起过一声,直到第八十回都没露面,要到狱神庙回才重新出现。一到凤姐处就此冷藏起来,分明只是遣开她,使人不能不想起宋淇在"论大观园"一文中指出的:像秦可卿就始终没机会入园──大观园还没造她已经死了;以及所引的第七十三回的批语:"大观园何等严肃清幽之地"。红玉一有了私情事,立即被放逐,不过作者爱才,让她走得堂皇,走得光鲜,此后在狱神庙又让她大献身手,捧足了她,唯有在大观园居留权上毫不通融。到底脂砚是曹雪芹的知己:"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畸笏纠正他,是只看表面。固然脂砚以宝玉自居,而比宝玉有独占性,火气太大了些,也是近代人把红玉贾芸与司棋潘又安的恋爱视为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所以不以为然。
茜雪虽然不是被逐,是宝玉亏待过的唯一的一个丫头,红玉是被排挤出去的。偏偏是她们俩在患难中安慰他,帮助他,这种美人恩实在难以消受,使人酸甜苦辣百感交集,满不是味。这一章的命意好到极点。
茜雪红玉也像晴雯与金钏儿一样,是音乐上同一主题而曲调有变化。将两个平行的故事大胆的安排在一回内,想必有个性上的对照。宝玉发脾气的时候茜雪一句话都没有,事后却执意要走──在宝玉房里她小时候跟袭人麝月好,想必她们一定极力劝解──她似乎性格比较"焖",反应较慢,当然不像红玉是个人才。
写抄没,从这两个故人身上着眼,有强烈的今昔之感,但是我们可以确定写抄家本身极简略,没有惊天动地的抄家的一幕。"此书只是意于闺中,故叙闺中之事切,略涉于外事者则简,……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盖实不敢用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也。"(甲戌本"凡例")写甄家抄家就根本没说出原因来。由于作者的家史,抄没是此书禁忌的中心,本来百般规避,终于为了故事的合理化,不得不添写藉没。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又值书中歌颂的治世,不抄家还真一时穷不下来。但是自从一七五四本加上探春预言抄没,次年又补加秦氏托梦预言抄没,直到一七六○至六二上半年之间才写了狱神庙回,难产时间之长与选择的角度──从两个多少是被摒弃的丫头方面,侧写境遇的沧桑──显然经过慎重的考虑,仍旧是一贯的"写儿女之笔墨",绝对不会有碍语或是暴露性的文字。
前面引过畸笏一七六七年的一条批:"袭人正文标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