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小团圆 张爱玲 1715 字 2022-09-20

“你去,我不去了。她们走了。”

“你怎麼知道?我们去看看。”

“你去好了,我不去。”

比比独自到甲板上去了,九莉倒在舱位上大哭起来。汽笛突然如雷贯耳,拉起迴声来,一声“嗡——”充满了空间。床下的地开始移动。她遗下的上海是一片废墟。

比比回到舱房里,没作声,在整理行李。九莉也就收了泪坐起来。

楚娣在德国无线电台找了个事,做国语新闻报告员,每天晚上拿著一盏小油灯,在灯火管制的街道上走去上工。玫瑰红的灯罩上累累的都是颗粒,免得玻璃滑,容易失手打碎,但是沦陷后马路失修,许多坑穴水潭子,黑暗中有时候一脚踹进去,灯还是砸了,摸黑回来,摇摇头只说一声“喝!”旗袍上罩一件藏青嗶嘰大棉袍代替大衣,是她的夜行衣,防身服。她学骑车,屡次跌破了膝盖也没学会。以前学开车,也开得不好,波兰籍汽车夫总坐在旁边,等著跟她换座位。

“我不中用。二婶裹脚还会滑雪,我就害怕,怕趺断腿。”

有个二o年间走红的文人汤孤騖又出来办杂誌,九莉去投稿。楚娣悄悄的笑道:“二婶那时候想逃婚,写信给汤孤騖。”

“后来怎麼样?”九莉忍不住问。“见了面没有?”

“没见面。不知道有没有回信,不记得了。”又道:“汤孤騖倒是很清秀的,我看见过照片。后来结了婚,把他太太也捧得不得了,作的诗讲他们‘除却离家总并头’我们都笑死了。”

那时候常有人化名某某女士投稿。九莉猜想汤孤騖收到信一定是当作无聊的读者冒充女性,甚至於是同人跟他开玩笑,所以没回信。

汤孤騖来信说稿子採用了,楚娣便笑道:“几时请他来吃茶。”

九莉觉得不必了,但是楚娣似乎对汤孤騖有点好奇,她不便反对,只得写了张便条去,他随即打电话来约定时间来吃茶点。

汤孤騖大概还像他当年,瘦长,穿长袍,清瘦的脸,不过头秃了,戴著个薄黑壳子假髮。

他当然意会到请客是要他捧场,他又并不激赏她的文字。因此大家都没多少话说。

九莉解释她母亲不在上海,便用下频略指了指墙上掛的一张大照片,笑道:“这是我母亲。”

椭圆彫花金边镜框里,蕊秋头髮已经烫了,但还是民初的前刘海,蓬蓬鬆鬆直罩到眉毛上。汤孤騖注视了一下,显然印象很深。那是他的时代。

“哦,这是老太太。”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