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婶知道给了南西阿姨一定高兴。”
再三说著,方才收下了。
九林不在上海,没去吃喜酒。下一次他来了,跟九莉提起来。这表妹是中间靠后的一个女儿,所以姥姥不疼,爸爸不爱,从小为了自卫,十分泼辣。只有蕊秋喜欢她,给她取名小圆。
九林笑道:“那小圆真凶。小时候就凶。那时候在弄堂里溜冰。”
九莉想起他们与舅舅家同住一个弄堂的时候,表姐们因为他长得好,喜欢逗他玩,总是说:“小圆定给表弟了,你们自己还不知道。”又道:“姑妈喜欢嘛!所以给姑妈做媳妇。”一见他来了便喊道:“小圆你的丈夫来了。”小圆才七八岁,个子小,看著不过五六岁。不管她心里怎样,总是板著一张小脸,一脸不屑的神气。他比她大三四岁,九莉一直知道他喜欢她们取笑他的话。这时候听他的口气,原来是他的初恋,弄堂里溜冰有许多回忆。只有九莉不会溜冰。卞家的表弟常来叫他出去玩,乃德说他们是“马路巡阅使”。
“你有没有女朋友?”她随口问了声。
他略有点囁嚅的笑道:“没有。我想最好是自己有职业的。”
九莉笑道:“那当然最理想了。”
他没提他们父亲去投靠姪子的事,大概觉得丢脸。
她二十八岁开始搽粉,因为燕山问:“你从来不化妆?”
“这里再搽点。”他打量了她一下,迟疑的指指眼睛鼻子之间的一小块地方。
本来还想在眼窝鼻洼间留一点晶莹,但是又再扑上点粉。
“像脸上盖了层棉被,透不过气来。”她笑著说。
他有点不好意思。
他把头枕在她腿上,她抚摸著他的脸,不知道怎么悲从中来,觉得“掬水月在手”,已经在指缝间流掉了。
他的眼睛有无限的深邃。但是她又想,也许爱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他神秘有深度。
她一向怀疑漂亮的男人。漂亮的女人还比较经得起惯,因为美丽似乎是女孩子的本份,不美才有问题。漂亮的男人更经不起惯,往往有许多弯弯扭扭拐拐角角心理不正常的地方。再演了戏,更是天下的女人都成了想吃唐僧肉的妖怪。不过她对他是初恋的心情,从前错过了的,等到了手已经境况全非,更觉得凄迷留恋,恨不得水远逗留在这阶段。这倒投了他的缘,至少先是这样。
燕山有他阴鬱的一面,因为从前父亲死得早,家里很苦。他也是个彻底的“机构人”。干他们这一行的,要是不会处世,你就是演出个天来也没用。但是他没有安全感,三十出头了,升沉大概也碰了顶了,地位还是比不上重庆来的京朝派话剧演员。想导演又一炮而黑,尽管“露水姻缘”并没蚀本,她想是因为那骗人的片名。
他父亲是个小商人。“人家说他有‘威’。”他说。
小商人而有“威”,她完全能够想像。有点像他,瘦长,森冷的大眼睛,高鼻子,穿长袍,戴著一顶呢帽。
“我只记得我爸爸抱著我坐在黄包车上,风大,他把我的围巾拉过来替我捣著嘴,说‘嘴闭紧了,嘴闭紧了!’”他说。
他跟著兄嫂住。家里人多,都靠他帮贴。出了嫁的几个姐姐也来往得很勤。她到他家里去过一次,客室墙上有一隻钥匙孔形旧式黑壳掛鐘,他说是电鐘。他这二哥现在在做电鐘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