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就是一个小红点,像朱砂痣。”流苏又道∶“这太阳真受不了。”柳原道∶“稍微晒一会儿,我们可以到凉棚底下去。我在那边租了一个棚。”那口渴的太阳□□地吸著海水,漱著,吐著,哗哗的响。人身上的水份全给它喝干了,人成了金色的枯叶子,轻飘飘的。流苏渐渐感到那奇异的眩晕与愉快,但是她忍不住又叫了起来∶“蚊子咬!”她扭过头去,一巴掌打在她裸露的背脊上。柳原笑道∶“这样好吃力。我来替你打罢,你来替我打。”流苏果然留心著,照准他臂上打去,叫道∶“哎呀,让它跑了!”柳原也替她留心著。两人劈劈啪啪打著,笑成一片。流苏突然被得罪了,站起身来往旅馆里走。柳原这一次并没有跟上来。流苏走到树阴里,两座芦席棚之间的石径上,停了下来,抖一抖短裙子上的沙,回头一看,柳原还在原处,仰天躺著,两手垫在颈项底下,显然是又在那里做著太阳里的梦了,人晒成了金叶子。流苏回到旅馆里,又从窗户里用望远镜望出来,这一次,他的身边躺著一个女人,辫子盘在头上。就把那萨黑夷妮烧了灰,流苏也认识她。
从这天起,柳原整日价的和萨黑夷妮□混著。他大约是下了决心把流苏冷一冷。流苏本来天天是出去惯了,忽然闲了下来,在徐太太面前交代不出理由,只得说伤了风,在屋里坐了两天。幸喜天公识趣,又下起缠绵雨来,越发有了借口,用不著出门。有一天下午,她打著雨伞在旅舍的花园里兜了个圈子回来,天渐渐黑了,约摸徐太太他们看房子该回来了,她便坐在廊檐下等他们,将那把鲜明的油纸伞撑开了横搁在栏杆上,遮住了脸。那伞是粉红地子,石绿的荷叶图案,水珠一滴滴从筋纹上滑了下来。那雨下得大了,雨中有汽车泼喇泼喇航行的声音,一群男女嘻嘻哈哈推著挽著上阶来,打头的便是范柳原。萨黑夷妮被他搀著,却是够狼狈的,裸腿上溅了一点点的泥浆。她脱去了大草帽,便洒了一地的水。柳原瞥见流苏的伞,便在扶梯口上和萨黑夷妮说了几句话,萨黑夷妮单独上楼去了,柳原走了过来,掏出手绢子来不住地擦他身上脸上的水渍子。流苏和他不免寒暄了几句。柳原坐了下来道∶“前两天听说有点不舒服?”流苏道∶“不过是热伤风。”柳原道∶“这天气真闷得慌。刚才我们到那个英国人的游艇上去野餐的,把船开到了青衣岛。”流苏顺口问问他青衣岛的景致。正说著,萨黑夷妮又下楼来了,已经换了印度装,兜著鹅黄披肩,长垂及地。披肩上是二寸来阔的银丝堆花镶滚。她也靠著栏杆,远远的拣了个桌子坐下,一只手闲闲搁在椅背上,指甲上涂著银色蔻丹。流苏笑向柳原道∶“你还不过去?”柳原笑道∶“人家是有了主儿的人。”流苏道∶“那老英国人,哪儿管得住她?”柳原笑道∶“他管不住她,你却管得住我呢。”流苏抿嘴笑道∶“哟,我就是香港总督,香港的城隍爷管这一方的百姓,我也管不到你头上呀!”柳原摇摇头道∶“一个不吃醋的女人,多少有点病态。”流苏噗嗤一笑。隔了一会,流苏问道∶“你看我做什么?”柳原笑道∶“我看你从今以后是不是预备待我好一点。”流苏道∶“我待你好一点,坏一点,你又何尝放在心上?”柳原拍手道∶“这还像句话!话音里仿佛有三分酸意。”流苏撑不住放声笑了起来道∶“也没有看见你这样的人,死乞白咧的要人吃醋!”
两人当下言归于好,一同吃了晚饭。流苏表面上虽然和他热了些,心里却怙□〔以“竖心”旁替“啜”之“口”旁〕著∶他使她吃醋,无非是用的激将法,逼著她自动的投到他怀里去。她早不同他好,晚不同他好,偏拣这个当口和他和好了,白牺牲了她自己,他一定不承情,只道她中了他的计。她做梦也休想他娶她。……很明显的,他要她,可是他不愿意娶她。然而她家里虽穷,也还是个望族,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他担当不起这诱奸的罪名。因此他采取了那种光明正大的态度。她现在知道了,那完全是假撇清。他处处地方希图脱卸责任。以后她若是被抛弃了,她绝对没有谁可抱怨。
流苏一念及此,不觉咬了咬牙,恨了一声。面子上仍旧照常跟他敷衍著。徐太太已经在跑马地租下了房子,就要搬过去了。流苏欲待跟过去,又觉得白扰了人家一个多月,再要长住下去,实在不好意思。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事。进退两难,倒煞费踌躇。这一天,在深夜里,她已经上了床多时,只是翻来覆去。好容易朦胧了一会,床头的电话铃突然朗朗响了起来。她一听,却是柳原的声音,道∶“我爱你。”就挂断了。流苏心跳得扑通扑通,握住了耳机,发了一回愣,方才轻轻的把它放回原处。谁知才搁上去,又是铃声大作。她再度拿起听筒,柳原在那边问道∶“我忘了问你一声,你爱我么?”流苏咳嗽了一声再开口,喉咙还是沙哑的。她低声道∶“你早该知道了。我为什么上香港来?”柳原叹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明摆著的事实,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苏,你不爱我。”流苏忙道∶“怎见得我不?”
柳原不语,良久方道∶“诗经上有一首诗━━”流苏忙道∶“我不懂这些。”柳原不耐烦道∶“知道你不懂,你若懂,也不用我讲了!我念给你听∶‘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释得对不对。
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流苏沉思了半晌,不由得恼了起来道∶“你干脆说不结婚,不就完了!还得绕著大弯子!什么做不了主?连我这样守旧的人家,也还说‘初嫁从亲,再嫁从身’哩!你这样无拘无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谁替你做主?”柳原冷冷地道∶“你不爱我,你有什么办法,你做得了主么?”流苏道∶“你若真爱我的话,你还顾得了这些?”柳原道∶“我不至于那么糊涂。我犯不著花了钱娶一个对我毫无感情的人来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对于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许你不在乎。根本你以为婚姻就是长期的━━”流苏不等他说完,啪的一声把耳机掼下来,脸气得通红。他敢这样侮辱她!他敢!她坐在床上,炎热的黑暗包著她,像葡萄紫的绒毯子。一身的汗,痒痒的,颈上与背脊上的头发梢也刺挠得难受。她把两只手按在腮颊上,手心却是冰冷的。
铃又响了起来,她不去接电话,让它响去。“的铃铃……的铃铃……”声浪分外的震耳,在寂静的房间里,在寂静的旅舍里,在寂静的浅水湾。流苏突然觉悟了,她不能吵醒了整个的浅水湾饭店。第一,徐太太就在隔壁。她战战兢兢拿起听筒来,搁在褥单上。可是四周太静了,虽是离了这么远,她也听得见柳原的声音在那里心平气和地说∶“流苏,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亮么?”流苏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哽咽起来。泪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银色的,有著绿的光棱。柳原道∶“我这边,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挡住了一半。也许是玫瑰,也许不是。”他不再说话了,可是电话始终没挂上。许久许久,流苏疑心他可是盹著了,然而那边终于扑秃一声,轻轻挂断了。流苏用颤抖的手从褥单上拿起她的听筒,放回架子上。她怕他第四次再打来,但是他没有。这都是一个梦━━越想越像梦。
第二天早上她也不敢问他,因为他准会嘲笑她━━“梦是心头想”,她这么迫切地想念他,连睡梦里他都会打电话来说“我爱你”?他的态度也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照常的出去玩了一天。流苏忽然发觉拿他们当夫妇的人很多很多━━仆欧们,旅馆里和她搭讪的几个太太老太太。原不怪他们误会。柳原跟她住在隔壁,出入总是肩并肩,深夜还到海岸上去散步,一点都不避嫌疑。一个保姆推著孩子车走过,向流苏点点头,唤了一声“范太太”。流苏脸上一僵,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皱著眉向柳原□了一眼,低声道∶“他们不知道怎么想著呢!”柳原笑道∶“唤你范太太的人,且不去管他们倒是唤你做白小姐的人,才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呢!”流苏变色。柳原用手抚摸下巴,微笑道∶“你别枉担了这个虚名!”
流苏吃惊地朝他望望,蓦地里悟到他这人多么恶毒。他有意当著人做出亲狎的神气,使她没法可证明他们没有发生关系。她势成骑虎,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爷娘,除了做他的情妇之外没有第二条路。然而她如果迁就了他,不但前功尽弃,以后更是万劫不复了。她偏不!就算她枉担了虚名,他不过是沾了她一个便宜。归根究底,他还是没有得到她。既然他没有得到她,或许他有一天还会回到她这里来,带了较优的议和条件。
她打定了主意,便告诉柳原她打算回上海去。柳原却也不坚留,自告奋勇要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