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道:“我与苍生,不用别人横在中间。”
余清泉脸上挂着泪,呆呆地抬头:“您?”
祝缨道:“你们,如果少一点把苍生挂在嘴边,多干一点实事,王相公也不至于这么累。若从你我初见开始,你便习研庶务,他也能轻松一些。”
余清泉道:“彼时是有打算的,后来竟耽误了。今时今日,如今如何走得开?”
祝缨摇了摇头:“言尽于此。”
说完,也不管那个奏本,点一点头,迈步走了。
留下余清泉立在原地一抹脸,急急地将祝缨的奏本拿起来看了一下。条理清晰,凭谁看了都得说一声好。这样一份奏本送上去,陛下、政事堂必是满意的。看看这手笔,竟有些王云鹤的风范。
明明气质很合,如何竟终不能相融呢?!难道是祝缨想自行其事以显其能?这……
余清泉恨得直捶桌子。
还得把奏本给收好了,原模原样地给送上去。
——————————
祝缨不管余清泉怎么想,待余清泉一如往昔,好好地招待,再好模好样给人送走。
再回行辕,派人盯着输粮、开荒事宜,自己也不时裹件青衫就下去看看。
这一日,她才从外面回来,就听到祝文说:“大人,顾郎君来了。”
祝缨点点头,心道:正是春耕的时候,他来做什么?是春耕遇到了难处,找我要耕牛来了,还是与官军起了摩擦,找我协调来了?
抬步走进去,顾同正在堂上等着,猛一见她一身青衫,有些恍惚:老师看着还挺年轻哩!
祝缨道:“发什么愣呢?”
顾同忙说:“老师,是有这么一件事儿。我也不知道怎么的,那一天,我正在田里呢,有人找到了我……”
当时,顾同正在两个老农吵架,他们是老兵的家眷,辛苦来投奔儿子,一看有地,虽然是要开荒,但是借牲口给农具的,也都不挑剔。
起初千恩万谢要供长生牌位,没两天就起了争执。原籍的气候与北地不同,彼此对何时耕种产生了分歧。
老兵原籍正是中原腹地,皇历就是照着这个地方的气候编的,当然合适。北地寒冷,日子不对,得往后推。老农坚持看皇历用以前的习惯,顾同坚持北地经验得往后挪挪。
吵得不可开交之时,衙役来找顾同:“大人,衙门里来了客人,挑着两担子礼物。”
顾同还以为是哪位老乡来感谢他,装半筐谷子干菜、捆两只鸡鸭挑了来送给他。
到了一看,两担子里装的是金银细软,打头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穿着绸衫、腰束革带,极有礼貌地口称:“拜见世叔。”
然后递上了一张名帖,来人自称姓荆,是南平县人,父亲名叫荆纲,与顾家同是梧州人。荆纲一直在外为官,现在听说了同乡顾同在北地,特意派了儿子过来拜见。
顾同知道荆纲是谁,荆家当初可被祝缨收拾过一回,后来倒是老实了。但是顾同与荆纲是没有很深的交情的,来找他干嘛?
他接过了名帖,一看果然是他知道的那个荆纲,名帖还附了礼单。顾同道:“远道而来,还这么客气做什么?”
荆鹏又取出一封信来,双手递了过去:“家父的意思,都在信里了。”
顾同一面让荆纲坐了,一面拆信,口里寒暄两句路上辛苦。
荆鹏道:“家父任上离北地不远,一路还算顺畅。”
顾同扫了两页,心里有数了,荆纲这是请他代向祝缨讨情,想到祝缨手下做事。
顾同算了算荆纲的年纪,又回忆一下荆纲这帖子上的头衔,就猜荆纲是不想一直被埋没,这是找上进门路来了。
顾同将帖子收了,信重新折好,问荆鹏住在哪里,安排他住下,又要给荆鹏接风。素未谋面的叔侄二人推杯换盏间,顾同也问明了荆纲的情况。
从六升五是很不容易的,哪怕是进士科,没个后台也是很难的,一般人就是熬。自己虽没升到五品,但是老师把自己从县令又变成了个司马,头上还没知府的那种,明显人一看就知道是五品在望了。一切,都拜老师所赐。
但凡相关的人有点脑子,都会考虑一下这条路。
荆纲是个明白人,这个顾同知道。
不过他吃不准祝缨的想法,祝缨一直以来更喜欢用一些年轻人,从头开始教。这样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年轻人还没有沾染上一些奇怪的习惯,好定型。
顾同稍一思索,还是决定为荆纲递这一回话。
——————————
“所以你就来了?”祝缨问。
顾同有点忐忑,仍是解释道:“荆纲也不算庸材,您现在又多兼了一个营田使,正是用人的时候。眼下朝里,王、郑之间是因战事休战,又不是不再闹了,您手底下调个人来,万一是哪一方的,到时候公器私用,把正经事拿来党争。误您的事儿。”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偷偷看一看祝缨,见她好像没有生气,又提高了一点声音继续说:“王相公是君子,可手下也有歪瓜劣枣呢!郑相公那儿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对您好,也不是就不对别人使坏了。不如弄个服您的人来。别的不敢说,用荆家比用生人要强啊。”
祝缨道:“话都让你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顾同笑了,傻乎乎的,仿佛十年前:“您答应了?”
祝缨道:“哪有那么容易的?不得与吏部协商么?”
顾同小心地道:“北地,还是有缺的嘛……”
祝缨隔阵子就踢几个官员进囚车,空缺是确实有的。王、郑两派的人都老实了不少,这几个月倒是单纯地为自己犯法的官员被她抓了几个。
祝缨道:“他的名帖呢?”
顾同忙从袖子里抽出帖子来:“在这里。还有一封信。”
祝缨拿了一瞧,问道:“荆鹏呢?”
“安排在驿馆里了,我这就把他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