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德帝莫名地觉得这话有些耳熟,混沌的脑子意外地好使,忽地想起,这不就是他曾经让孙承罡敷衍徐太后的话吗?那时候徐太后惹他不高兴了,又或是他不想见她,“事务繁忙”便成了万金油的借口。
如今这话从徐太后口中说出来,颇为讽刺。
他呐呐地张了张嘴,指了指外面,又指了指自己,嘴巴张张合合,咿咿呀呀的。
别人可能看不懂,但作为最了解他的徐太后还是能大致领会他的意思。他是在指着周嘉荣,说周嘉荣不孝顺,不来看望他这个老子。
但徐太后装作没听懂,轻轻帮他捻了捻被角,语气柔柔的:“太上皇,臣妾知道,您是担心陛下,放下吧,陛下有皇后照顾,好着呢,您就别担心了,好好养身体,免得陛下担心。陛下可是一直担心您的身体,前阵子还去寺里替您祈福,愿您福寿安康。”
屁!那个逆子,冬至就早上过来了一趟,在门口自顾自地行了个礼,说了两句吉祥的话,连个照面都没打就走了,还孝顺呢!
兴德帝气得嘴唇直哆嗦,手指愤怒地往外指,眼神愤懑地盯着徐太后。
徐太后知道他什么意思,挥了挥手,让寝宫里伺候的宫人都退下,这才褪下了脸上伪装的笑意,冷淡地说:“太上皇,有好吃好喝地供着您,也有人好好地伺候您,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这人啊,就是要知足!”
兴德帝恶狠狠地看着徐太后,如果眼神能杀人,徐太后已经被大卸八块了。
徐太后一把挣脱开了他的手,站了起来,语气淡淡的:“时至今日,您还怨恨臣妾和陛下,这又是何必呢,只会让您自己不痛快。”
徐太后这话说得不痛不痒的,但也是实话。
兴德帝如今连自己的意思都没法表达出来,躺在床上跟个活死人没多少区别了,他若想开点,日子还好过一些,但他偏偏想不开,还没忘记他当皇帝时大权在握生杀予夺的畅快,三天两头这么闹,不痛快的最后只是他自个儿。
兴德帝本就生气,被她这么一说,更怒了,指着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徐太后见状,也不恼,只是淡淡地说:“太上皇还是控制控制自己的情绪吧,别把身边的人都赶走了,又才怨大家都抛弃了您。”
这话可不是威胁,而是事实。
兴德帝虽然人废了,但坏脾气并没有改,相反,脾气较之从前更暴躁易怒,身边伺候的人都被他得罪得差不多了。
先是孙承罡这个最忠心的大太监,当初就被兴德帝愤怒地赶出了宫。
孙承罡伤心地出宫后,还是惦记着寝宫里的兴德帝,担心别的太监宫女不了解兴德帝的习惯和想法,没法好好照顾他,又自请入宫,进了这寿安殿,亲自伺候兴德帝。
可兴德帝不但没念他的好,还变本加厉地折腾孙承罡,动不动就发脾气,抓起手边的杯子就往孙承罡脸上砸,还指着门口让孙承罡滚。
孙承罡总念旧情,他有今日都是兴德帝提拔,因此极为忍耐,从不言苦,依旧细心体贴地照顾兴德帝。
可有一次,兴德帝心里不痛快抓起茶壶直砸到他的脑门,将他给砸晕了过去。这事后来惊动了周嘉荣,周嘉荣格外生气。
孙承罡虽然只忠心于兴德帝,但也是一个很仗义,心善的大太监,并不曾利用手里的权势谋过私利,对徐太后和周嘉荣母子也多有提点。
周嘉荣领他这份情,也钦佩他的忠诚,所以见不得兴德帝这么糟蹋他,直接命人将昏迷不醒的孙承罡送出了宫,安置在他前阵子买的房子中,又赏了一笔银子给他养老,让他以后都不用进宫了。
孙承罡走后,兴德帝并没有收敛,变本加厉地折腾身边的人。尤其是那些伺候的妃嫔,动辄打砸,稍微一个不顺心,就会惹来他的惩罚。
这些妃嫔位份低,很多都是入宫没几年的,个个花一样的年纪,陪着这位即将入土又很不好相处的太上皇,心里的委屈可想而知。偏偏太上皇也半点不念她们的好,时日一长谁受得了?
反正太上皇已经退位了,没多少时日了,现在在他面前就是再尽心也寻不到下半辈子的依靠,又何必受他这个气呢?尤其是当她们发现,两位太后和新皇似乎也不是很待见太上皇后,一个个更是不乐意往兴德帝面前凑了。
如此一来,兴德帝面前更冷清了。就连妍妃,伺候了他两个月,发现自己除了当个出气筒,什么都捞不着,连赏赐都没有还要时时承受他糟糕的脾气之后,也歇了往兴德帝面前凑的心思。
这宫里伺候的人不少也是见风使舵的主,兴德帝贵为曾经的帝王,如今的太上皇又怎么样?太后皇帝、太妃们都不待见,他自己脾暴躁又不拿这些伺候的下人当人,从他这儿拿不到任何的好处还要受他的气,时间一长,就是太监宫女们也渐渐懈怠了。
要徐太后说啊,他这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可惜兴德帝高高在上惯了,到如今仍没半丝反省,反而将一切都推到他们身上,怨她和穆太后,怨周嘉荣,怨那些妃嫔和伺候的宫人,但就是不想想是什么导致他众叛亲离,临到老,身边一个的心甘情愿伺候他的人都没有。
做人做到他这份上,还真是失败。
看着兴德帝血红愤怒的眼睛,徐太后就知道,他听不进去。
她也懒得再多说,站起身在兴德帝愤怒到极点的目光中淡淡地出了寝宫,轻描淡写地对伺候的宫人交代了一句:“好好伺候太上皇。”
然后就离开了。
兴德帝在寝宫内气得鼻子都歪了,扯着嗓子用力嘶吼,可吐出来的却是像野兽一样的嘶鸣声,根本没法表达清楚他的意思。
兴德帝只能颓丧地垂下肩,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等他都快咳完了,外面伺候的宫人才慢吞吞地进去,端着一杯快凉透的水道:“太上皇,喝口水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兴德帝抿了一口,冰凉的水入喉,刺得他一个激灵,手愤怒地一把打翻了杯子,杯子上的水一半泼到了床上,一半泼到了宫人的衣服上,这种天气可不好受。
那宫人闷了片刻,捡起杯子,低眉顺眼地跪在一旁:“太上皇饶命,都是奴才的错,请太上皇责罚!”
兴德帝那个气啊,跪个屁啊,不知道先将他身上的湿被子换掉啊。
水浸透了被子,潮气贴到他的肚子上,他异常难受,可又没法表达,只能听之任之。
到了晚上,兴德帝就发起了烧,太医看过之后,开了药,但烧还是反复不停,第二日兴德帝便感觉头晕目眩,身上仅剩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身体越发地疲倦,连翻身都有些吃力。
他隐隐感觉到,自己的大限到了。
他不甘心,可在生死面前,便是帝王又如何?照旧没法逆天改命。
恐惧愤怒恨意涌上了心头,兴德帝拿周嘉荣没办法,也不能真拿这个唯一的儿子怎么样,便想起了折腾其他人。他让伺候的太监拿来纸张和砚台,提不起笔,他就用食指蘸着墨汁歪歪斜斜地写了一封信,准确地说是他的遗诏。
这封遗诏只有一个意思,那便是要求除了穆太后以外,他所有的妃嫔都要给他陪葬。
她们不是不愿意照顾他吗?他要让她们通通到地底下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