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们三个都算得上是青牌体系的中坚力量,轮值停尸房的捕头还是认真记录了乌列的尸体状态,并且请他们三人签字画押,而后才为他们打开了一间单独的停尸房。
巧合的是,这间停尸房恰恰在姜望上次来的那间停尸房对面。
如果不曾上锁,两边都门户大开,从这里应该可以看得到冯顾的棺材。
姜望很是看了那捕头几眼,才将手里托着的棺木放下来。
说起来,停尸房里的这两具尸体,都是因为同一件案子而死。也都是从当年挣扎到现在,算是死在同一时期。
冯顾的棺木和乌列的棺木相对,像是冥冥之中,有某种默契存在。
待停尸房的捕头离开,郑商鸣才随口解释了一句:“规矩所在,严格些也是正常,并不是针对谁,姜兄万勿介意。”
“这有什么好介意的?”姜望扯了扯嘴角:“我只是好奇,这里这么严格,那上次那个人是怎么混进来的?”
郑商鸣沉默了片刻,只好道:“上次混进来的那个人叫祁颂,他有一个叔叔,叫祁怀昌。”
之前说起这件事来,他只是以养心宫的名头含糊带过,没有说具体是谁。
没想到姜望这么记仇,找到机会就追问。
他与姜望虽然路不同,注定成不了挚友,但也不想破坏现有的交情。相较之下,把祁颂的消息丢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祁怀昌也是掌握实权的巡检副使之一,在北衙的地位不比杨未同低,安排个把人进停尸房,实在是很简单。
“哦,祁副使!”姜望点点头,表示明白,就不再说话。
而林有邪这时候已经再次打开棺材盖,让乌列的尸体,完全暴露在空气里。
这是她非常熟悉的一张脸。
因为太熟悉,所以此刻显得陌生。
自她有记忆起,乌爷爷就是老人的样子。这说明他成就神临的时候,就已经不年轻。
但往日的那种“老”,精神矍铄,掩盖不了磅礴的力量,和那股打破一切的执着。
现在却是干巴巴的,像一圈树皮,缠着一根朽木。
神临至死而朽。
停尸房里有专门验尸的工具,就放在石台旁。
但林有邪只是默默从储物匣中,取出自己漆黑色的小木箱。
抽出第一层抽屉,选了一双手套,慢慢戴上。
然后抽出第三层,在五花八门的刀具中,选了一柄两寸长的尖头小刀。
再关上木箱。
整个过程非常平静。
现在,她的小刀拿在右手,她的左手则慢慢解开了老人的衣物,轻轻按在左侧肩窝上。
眼前这具干瘦的尸体,和隔着手套依然能感受到的冰冷,在无声对她描述着事实——
那个说“我循我的‘法’,我行我的道。诸事不顾,人鬼不避”的人,已经不复存在了。
你的“法”在青牌,你的“道”,在三刑宫。
若真是“诸事不顾”,为何要因好友的死,放弃在北衙拥有的一切,独自追寻这么多年?
若你是“人鬼不避”,怎么从小到大,视我如己出,照顾我这么多年?
有那么多问题,只能放在心里,且永远不会再有答案。
林有邪是沉默的。
所以说追逐真相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追寻真相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一个亲人的冤屈,失去另一个亲人吗?
面对眼前这具尸体,她第一次怀疑她这么多年来所走过的路。
姜望和郑商鸣亦沉默,只等着她的动作。
林有邪沉默着落下第一刀,刀尖自肩窝刺入,进了一寸二。她熟练地往斜下一拉,划了一个半弧。
小刀轻轻一挑,刀口拨开,筋肉纹理分明。
她认真看了看,记在心里,便将这剖开的肉拨回去。
简单地清洗过后,将这柄小刀收起,取了一只半透明的细锥,只比铁钉微粗,但有五寸长。
左手食指中指在尸体侧腰上略走了几步便按定,很自然地一锥扎了进去……
姜望和郑商鸣默默看着林有邪,完成了所有的验尸工作。
从头皮到脚趾,从外肤到内脏,没有放过任何有可能的线索。
她是如此平静。
动作干净精准,毫不拖沓。
即使用最挑剔的眼光,也找不出一点错处。
默默在心里记下尸体各方面数据的郑商鸣,不得不为这高超的技艺而惊叹。相对于姜望,家学渊源的他,更能看明白“本事”。
而他看向已经在收木箱的林有邪,其实更惊讶于她在这个过程里的平静。
“你今天吃药了吗?”姜望轻轻嗅了嗅,忽然问道。
林有邪愣了愣,收刀的手停在那里。
原来她忘记了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