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迟迢自剖妖珠,推应向沂入天上天,到他自爆将流尘和九宝阁阁主拦在天上天外。
所有的一切都落入了紧随其后的非亦等人眼中。
迟迢做出了人生中最后一个选择。
或许不是为了救下六界众人,但他的确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了无数生灵。
天上天的入口已经合拢了,周遭云雾弥漫,似乎有飘飘扬扬的雪霰散落腾飞,交织出一幅凄美的画卷。
像极了默哀。
为防被制作成傀儡,迟迢硬生生将自己挫骨扬灰,尸骨都没有留下一丁点。
这一场起于征讨的闹剧终于在此时落下了帷幕。
所有人都是看客,他们说不出话来,心情复杂,有敬佩、有唏嘘、有惋惜,但更多的是……愧疚。
非亦默默转过身,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绷紧的手臂上青筋暴起,似乎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
东祝虽然猜到了一切,但也没想到迟迢会用这样决绝的办法,毁了自己,也毁了可能威胁到应向沂安全的因素。
命格可以被安排,但每个人的命运将走向何方,还是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的。
东祝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环住非亦的肩膀,轻轻拍了拍,无声地安慰着。
非亦终究还是没有逃过,经历了他曾经经历过的事情,甚至这一切更难以接受。
他并没有亲眼看到神君死去,但非亦却是眼睁睁地看着迟迢用如此壮烈的方式赴死,连尸体都因为自爆没有留下分毫痕迹。
在之前的交战中,他们都受了很重的伤。
非亦衣袍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他一直挺直的脊背终于在此时弯了下来,喉咙间滚出喑哑低沉的泣音:“师尊,我只有……只有他一个朋友啊……”
他传信给我,向我求助,我决定要与他站在一起,我说过要保护好他,可我没有做到。
我亲眼看着他用自杀的方式,终结了自己的生命。
浑浑噩噩的岁月里,我们曾一同对月饮酒,百万魔族大军压境,是他挺身而出,为我争取时间。
我们之间起于救命之恩,终于肝胆相照。
我为他准备了很多份贺礼,恭贺他与心上人结契,可是他最期待的结契典礼被毁了,就连他自己……都没能好好活下来。
非亦抬起头,双目赤红,一字一句咬得狰狞,几近颤抖:“就因为他身上流着龙族的血,就因为他是龙族,所以他要被人冤枉,所以你们要帮着幕后凶手,往他身上泼脏水,捅刀子!”
神尊和两名神将哑口无言,面上都浮出歉疚。
不信任是真,指责也是真,没有证据就妄下论断依旧是真,他们从头到尾都被利用了,成了助纣为虐的帮凶,无从辩驳。
“可最后确实他的死,保护了天上天,保护了六界,保护了那么多人,多么荒唐多么可笑啊……”
非亦双眼红的厉害,他捂着脸放声大笑,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大的笑话。
东祝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好了。”
非亦慢慢收敛表情,似叹息又似感慨,喃喃道:“我好不甘心,师尊,我真的……真的替他不甘心,替他觉得不值。”
骄傲恣意的妖尊,在心狠手辣的骂名下活了几百年,被算计被辱骂被责问,也被千夫所指过,无数人骂过他,说他一定不得好死。
这算不算是应验了呢?
如果算的话,那传说中的预言是不是也实现了。
妖尊迟迢,身负大气运,必将拨乱反正。
真正的凶手被揭露,所有的一切都大白于天下,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拨乱反正了吧?
东祝知道他是被刺激到了,一时走不出来,钻了牛角尖,悄悄和一殿对了个眼神,示意他跟神尊先回妖界。
迟迢身死,应向沂进入天上天,他们要赶在流尘与九宝阁阁主回过神来之前,把青老和应鱼救出来,控制住妖界的情势。
再耽搁下去,机会就白费了。
一殿收拾好心情,和神尊一起回了妖界。
东祝看向天上天入口:“等回魔界再哭,现在振作起来,为你的朋友报仇。”
他们要给一殿和神尊争取时间。
只要能够拦住流尘,妖界的傀儡就发挥不了作用。
非亦咬牙切齿,召开骨杖。
东祝伸出手:“借我一根。”
神品法器虽好,但还是吹奏弹奏能发挥出真正的力量,打人的话,骨杖十三更趁手。
非亦将手里的骨杖递给他:“九宝阁阁主交给你。”
两个都是凶手,但流尘更该死一点。
东祝没有异议,嘱咐道:“拖住他们就好,别太拼命。”
他怕非亦不管不顾,要为迟迢报仇。
说他自私也好,怎么也罢,非亦这条命来之不易,是他花了一身修为与千年时间换来的,不能轻易丢了。
骄傲的魔尊垂下眼眸,放轻的声音还带着悲戚的嘶哑:“我知道,我这条命是属于师尊的。”
为挚友报仇义不容辞,但他也不能为了报仇抛弃东祝。
拖住就好,他心里有数,迟迢一定希望自己的仇,是心上人亲手报的。
天上天的入口合拢,不留一丝缝隙。
被迟迢摆了一道,流尘大骂出声,催着九宝阁阁主再输入力量,同时他自己也试着输入力量,企图打开天上天的入口。
结果可想而知。
九宝阁阁主沉声道:“没用的,不是天上天承认的人,无法打开入口。”
“你不是拥有那什么神树的力量吗?为什么你也打不开?”流尘快气疯了,脸黑得能拧出墨汁来,“该死,都怪迟迢,如果不是他横插一脚,绝不会发生这种事!”
他还想骂眼前的人,如果不是九宝阁阁主看重那张脸,他早就对迟迢下手了。
现在倒好,不仅妖珠被抢了,就连傀儡也制作不了了。
但流尘还保有理智,没有在这个节骨眼上和九宝阁阁主内讧。
他心里窝火,恨恨地骂道:“迟迢,迟迢!真不愧是有史以来最强的妖尊,对自己都那么狠。”
能把自己挫骨扬灰的,六界中找不出几个。
九宝阁阁主自言自语:“毁了,迟迢死了,那张脸也毁了……”
那是巫行翮的脸。
他眉心紧蹙,按住了自己的头。
脑海中有破碎的画面一闪而过,内容依稀是,自己盗走了彼岸花丛中属于巫行翮的魂魄,放入了白龙蛋里。
之后迟迢就从那颗蛋中破壳而出了。
为什么要这样做?
九宝阁阁主倒退几步,双手捂着自己的头,拼命的回忆着。
似乎是……一个人让他这样做的。
是谁?究竟是谁?
耳边嗡嗡作响,指骨撞在面具上,发出闷闷的响声。
九宝阁阁主猛地睁开眼,后背满是冷汗,他嘴唇翕动,无声地吐出几个字:“神树。”
是神树让他那样做的。
是神树想杀了巫行翮!
包括之前,也是神树让他将巫行翮打落冥河底。
他是神君用神树的木头制作出来的,天生拥有神树的力量,也要贯彻神树的旨意。
明明神君制作他的初衷,是想让他帮巫行翮渡过死劫,可最后却是他,亲手杀死了巫行翮。
神君创造他的时候,融入了一丝自己的心血,借此以令他爱自己所爱,亲自己所亲。
神君以为这样就能让他保护巫行翮,但没想到,心血所带来的爱意终究无法抵抗神树下达的命令。
九宝阁阁主心底一片冰寒,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巫行翮那张脸。
他几乎分不清楚,那是巫行翮还是迟迢。
迟迢挖出妖珠的时候,他明明想到了一切,可以阻止对方自爆,但他却没能出手。
更有甚者,在应向沂进入天上天之后,他明明可以跟着进去的,却像被人定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不是迟迢阻止了他,而是神树在阻止他。
九宝阁阁主无比清楚的意识到,他只是神树的一枚棋子。
那要毁灭四族,毁灭神树,毁灭天上天的念头,真的是属于他的吗?
还是说,那是神树灌输给他的?
对他传达命令的是一个人,那个人是神树化成的。
九宝阁阁主呼吸一窒,拼了命地回忆着,想要看清楚那张被模糊过的人脸。
可无论他怎么努力,记忆中的那张脸都像是被雾笼罩住一样,怎么也看不清楚,只有简单的五官轮廓。
是很熟悉的轮廓,令他生出一种不久前才看见过的感觉。
可不等他想清楚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裹挟着强大魔力的攻击就袭来了,破空声凌厉至极,透着一股子狠厉劲儿。
九宝阁阁主迅速后撤,看到灰白色的骨杖在眼前劈落,非亦借着这股力道翻了个身,又攻向一旁的流尘。
东祝紧随其后,骨杖直指九宝阁阁主:“你想毁了天上天,是不想做巫行翮的附属品了吗?可惜,没有巫行翮就不会有你,无论你接不接受,你都是一个工具——”
是神君用来救巫行翮的工具。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九宝阁阁主就疯了一般冲上来。
魔族最擅长攻心,失去了理智的敌人,更容易露出破绽。
见计划很轻松就达成了,东祝挑了挑眉,略有些惊诧。他还准备了一堆话,想要刺激九宝阁阁主,谁知道这么轻易就做到了。
工具。
这个字眼彻底激怒了九宝阁阁主,尤其是他刚想起了那些事,立马联想到了自己被神树当成工具的事。
被派去刺杀巫行翮,盗走彼岸花丛中蓄养的魂魄,搅动六界的风云,促成迟迢的死……就在刚刚,他这个工具似乎是被放弃了。
九宝阁阁主愤怒不已,将所有的怒意都对着东祝发泄了出来,每一招都用了十成的力量,甚至空手去接骨杖的攻击。
他的真身是木偶人,手臂上看上去像是皮肤,但实质和木头差不多。
骨杖敲在他身上,发出一道又一道声音。
这些响声传到了天上天,失魂落魄的应向沂捂着腹部,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向了神树。
要救迟迢,要救迟迢……他满脑子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两人早已经双修过,互不排斥彼此的力量,妖珠被进应向沂的丹田后,很快就和他的身体融合了。
属于迟迢的强大力量修复着应向沂受损的丹田,痛感逐渐消失,应向沂身上只剩下一些外伤没有痊愈。
那些伤口都是流尘的力量造成的,但仔细看能够发现,对比迟迢的伤口情况,应向沂的伤口恢复了不少。
也就是说,有一股力量,在缓慢的修复着流尘在应向沂身上留下的伤口。
应向沂跌倒在神树旁边,不停地拍打着树干:“出来!你出来!我知道你在,你救救他,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
那截神树树枝从他怀里掉落,滚到了神树旁,有亮光从上面一闪而过,和神树散发出来的庞大光芒融合在一起。
灿金色的光芒笼罩着应向沂,温暖的力量缓缓涌进身体,应向沂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温泉里,暖洋洋的。
他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没多久,就看不出一丝异样了。
应向沂怔愣一瞬,空茫的眼底涌起零星的希望:“救他,救迟迢,不用管我!”
神树是天上天的力量源泉,拥有强大的能量,肯定可以救活迟迢。
光芒忽闪,随着他的央求越来越暗。
一道声音在识海中响起:“对不起,他已经死了,我救不了他。”
“怎么可能!你在骗我,你可以救他的,你可以的……”
应向沂崩溃失声,神情恍惚,不停地吼着。
他无法接受迟迢离他而去的事实,靠在神树的树干上,又哭又叫。
直到嗓音嘶哑,万般不舍的心绪化成一句话:“为什么?”
为什么上苍要这样对他,夺走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如果不是因为迟迢,他根本不会选择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