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七章 晚来风急(三)

大明望族 雁九 15133 字 2024-01-01

寿宁侯张鹤龄也在为那娇蛮任性不省心的女儿、以及女儿与女婿的关系紧张而头疼。

万寿圣节那一日从宫里回来,他二女儿张玉娴便情绪不好。

张鹤龄素来是不管内宅事,然这消息都传到他耳朵里了,可见在后宅闹得多大动静。

事情瞒不住了,就是病中的金太夫人也将寿宁侯夫人叫过去骂了一顿。

寿宁侯夫人才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与张鹤龄哭诉,“我说不带她入宫,你非说带她入宫,讨太后欢喜。如今可好,欢喜没讨到,到讨回来一肚子气。我好容易才将她劝好些……”

却是她那任性的女儿,进了宫觉得要给吴锡桐行礼是大大折了面子,回家便闹将起来。

张鹤龄冷声道:“她莫不是还有那痴心妄想?事已至此,她若再折腾出事情来,便是大祸了。那她也不必在府里住了,济悲庵里婷姐儿还等着她去作伴。”

寿宁侯夫人也就哭不出来了,只得描补道:“先前娴姐儿是什么身份,那妮子是什么身份,如今正掉过来了,娴姐儿自然不痛快。她也就是使使小性子……”

张鹤龄也不听她解释什么,只道:“眼见着便要成亲,不要再出乱子。”

那眼神冰寒至极,冻得寿宁侯夫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唯唯应是。

好在,婚事是顺利办完了。

张家这边场面盛大,稳压了这一年来出阁的京中大家闺秀一头,新姑爷几首催妆诗作得极是精彩,一时也传为佳话。

沈家那边状元府虽远比不得这边场面,却也是办得隆重而体面,不曾辱没了侯府千金。

寿宁侯夫人先前不免担心,沈瑾继母乃是乡下小门小户出身,恐怕没什么见识,又没主持过大事务,如何撑得起场面?沈家京中为官的二房守孝、九房女眷染疾,不能过来帮衬……

因而张家又特地再次派过去管事仆妇,只不过这次选了稳重干练的人。

结果这些管事仆妇又被客客气气送还回来。

沈家到底是大族,自有底蕴在。京中族人长辈竟也颇有才干,将婚礼诸事办得妥当,便是寿宁侯夫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而后,婚后第二日就有陪嫁婆子回来报喜,说姑爷待姑娘极好,敬茶时太太对姑娘也极是客气。

三天回门,寿宁侯夫人见闺女容光焕发,眼仁儿里都透出欢喜来,便知道夫妻极是和美,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果然,母女俩在房中聊起体己话来,张玉娴带着小女儿娇羞,喋喋不休数落起来,道:“他呀,笨笨的,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却也不好意思开口问我身边人,竟傻乎乎的往街上买了好多蜜饯果子回来。昨儿下晌没到饭时,我说饿了,往柜子里一翻才瞧见,竟塞了半柜子,可笑得我半天直不起腰来,我问他,他还脸红,真是,真是笨到家啦……”

“他见我帕子上绣着猫,还取笑我,属鼠的怎的喜欢猫。我说偏就喜欢,他就提笔给我画了一幅猫戏图,还写了两句诗。那一笔字写得真不错,难怪爹爹说姑父是喜欢他那一手字才点了他状元的。就是,嘻嘻,就是画得忒一般,比我也强不了多少……”

嘴上是嗔怪,话里的甜蜜挤出来也够渍两瓮蜜饯了的。

寿宁侯夫人听得笑逐颜开。

说及那位继室婆婆,张玉娴不自觉露出些傲慢神情来,“那边赶紧接了茶过去,连声叫人扶我起来。我也料她没什么好东西,果然,给了一套赤金头面,江南的样式倒是精巧,就是,哎呀,怕是心知没个宝贝,只好金子份量重些,嘻嘻,真是村,这头面忒也沉了,哪里戴得,只存着罢。”

“她也不叫我伺候吃饭,早晚请安什么的也免了。这边痛快的交了家里账本出来,说是她没两日便要回去松江了,那边还有太婆婆要伺候。”

寿宁侯夫人心里念佛,知道当初选的没错儿,这样不受婆婆磋磨才是福气。她虽也不将沈家放在眼里,却也训了一句,道:“她不叫你去是她的事儿,你也总要做做样子,须得让姑爷面上好看些。”

张玉娴嗤笑道:“娘,你可多虑了。那又不是他亲娘,没生恩也没养恩,半路上来的,我也不是傻的,已看过了,他也不过就是面子情罢了。”

寿宁侯夫人道:“便是面子情,也要做得面子情不是。左不过两天就要走了,你也落个好名声。”见女儿一脸不以为然,便也不多劝,又问几时回去宗祠上族谱。

张玉娴皱眉道:“眼见天冷了,天寒地冻的,河也结冰走不了水路,马车多颠簸呀,我可不要走恁远的路!他原说爹与他说这会儿差事要紧,还是过年时封印后回去,我想是明年打春化冻了,再乘船回去。”

说着又兴奋起来,笑道:“娘,我可都没坐过大船出门呢!”

寿宁侯夫人宠溺的摸了摸她的脸,笑道:“多大的人了,还跟孩子似的。”

张玉娴虽梳了妇人头,却仍小姑娘一般,滚到母亲怀里,笑嘻嘻的撒娇。

母女俩一时其乐融融。

这回门本是极好的气氛,谁知道,与众亲戚姨母姑姑、姐妹见了,一桌吃了席,张玉娴一张脸便又晴转多云。

送走了客人回了寿宁侯夫人这边,张玉娴忽然就发起脾气来。

却是席间一看,那些原本远不如自己的、时时刻刻要巴结自己的表姐妹表嫂们诰命竟都比自己高!

虽则众人都有分寸,来赴家宴也不会品级大妆,不过是寻常华丽些的妆扮罢了。

可是张玉娴打眼一瞅,便知道谁谁谁的相公是锦衣卫百户,谁谁谁的相公是五品官。

没法子,弘治朝张家得宠,张家兄弟没少为姻亲故旧讨官讨赏,但凡沾点边儿的亲戚家都不是芝麻小官。

张玉娴便又想起那日在宫中吴锡桐那语带怜悯的可恶样子来,说甚么不知道何时她才有资格入宫觐见!不免心头火起。

这叫她如何甘心!如何甘心!

遂便是缠着寿宁侯夫人,乃至直接去缠磨寿宁侯张鹤龄,为夫君讨个官来。

“三舅家的大哥哥不学无术,你不也给他弄了个锦衣卫的官儿来。怎的你女婿这里,还是个状元郎,倒要作小官了。”张玉娴泪眼汪汪抓着父亲衣襟不放,依稀还是当初那个牙牙学语讨糖吃的小姑娘模样,“我也不求他像哥哥与大姐夫一样高官,总不能比舅舅家的哥哥们差了……”

张鹤龄直斥她胡闹:“谁叫你浑说什么弄个官儿来?!这话也是你说得的!休要与家里招祸!”

张玉娴只道:“不过是在家里说说罢了,爹爹作甚这样凶!”又道:“那我便去求祖母。”却是根本不怕父亲,变本加厉缠磨起来。

张鹤龄唬着脸道:“你祖母还病着,休去惹她不快!”

到底也是松了口,叹道:“傻女儿,你道文官也那样好求的吗?若是寻常挂个锦衣卫百户的名领份粮饷也就罢了,这文官,这翰林院里,哪个又不是进士里顶尖的人物了?多少积年的老翰林也熬不上个侍读、侍讲。”

“你且多劝着姑爷好生为皇上日讲,他日有机缘,便往詹事府又或是通政司挪一挪。”张鹤龄颇为郑重道,“这两处皆是天子近臣,好处不必我说。”

张玉娴得了这句,犹不满意,却也知道这不是着急就能办妥的事儿,总要熬上些资历。

她虽在父母面前表现得对这结果极为不满,但转身与沈瑾同车回府时,忍不住笑嘻嘻的将自己如何为他求官,父亲是如何嘱咐的,一一同沈瑾说了。

她本意是想向沈瑾展示一下自己待他有多好,处处为他前程打算,顺带展示一下侯府的权势,让他死心塌地对自己。

不想沈瑾竟是脸色大变,竟对她求官大为不满。

沈瑾原就在翰林院倍受排挤,满耳朵灌了风言风语说他靠裙带关系云云,他正想做一番成绩来,堵这起子人的嘴,偏偏妻子就这样打脸,去做那求官之事。

沈瑾深以为耻,语气不免严厉,要求妻子回娘家去说,不要给他找幸进的路子。

张玉娴被兜头一盆冷水,那点子热情都浇灭了,心底原本的不甘又冒了出来。

她原也不是什么好脾气,当场发作起来,吼他“有本事你给我弄一品诰命来,没本事便别梗脖子”,又自怜道什么“怎的嫁了你这样的人”云云。

沈瑾虽是谦谦君子,性子颇为软和,却是吃软不吃硬的,一旦遇上强硬的,他反倒硬气起来,就如先前撵了来状元府胡闹的侯府下人一般。

这一对新婚小夫妻,方和美了两日,便就闹了起来。

张玉娴侯府小姐脾气上来,要求沈瑾服软道歉,并听从岳父安排,否则就别想进她房门。

沈瑾二话不说,卷起铺盖就往书房住下了。

这一下张玉娴更是气恼,开始在院里打砸东西、打骂沈家下人出气。

小贺氏一个没儿子的继室,又经了娘家贺家被抄家、亲兄弟获罪被发往辽东事,本身就没甚气势,在这样高门儿媳面前更是气短。

见小两口吵架,她也不好装聋作哑,往张玉娴房里坐了坐,受了半天冷脸,反被张玉娴说沈家子没规矩。

小贺氏只得硬着头皮找沈瑾,却实不好开口相劝,就对着沈瑾叹了两口气。沈瑾道一句“太太无需忧虑”,她就麻溜回房就装病起来,撩开手不再管了。

只是,她原是想早早回去松江的,现下别说已是“病倒”了,就是没病,小两口吵着架,她也不能提要走不是,只得挺着,日日里默念佛祖菩萨保佑两个小祖宗早日和好。

张玉娴非但没和好的意思,砸了两天东西,不见沈瑾来哄,一气之下回了娘家。

沈瑾得知张玉娴回了寿宁侯府,并不着急,本想晾着她两天的,奈何寿宁侯岂能让他折了侯府脸面,又是那日曾劝过他的侯府幕僚丁举人亲来,与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他去接妻子回来。

沈瑾到了侯府,免不了受了寿宁侯夫人几句说教,寿宁侯这边虽开口先是说自家女儿毛躁,却也表示女儿乃至张家,都是为了你沈瑾好的,言下之意可不能不领情。

沈瑾到底不是准备来翻脸的,虽然心下腻歪,却也只得领着别别扭扭的媳妇回府了。

回去之后,马上又面临新的问题论理说,成亲后,京中这几家亲戚都是当走一走的,尤其是族中。

二房这边又是长辈伯娘,新妇理当拜见,四房理嫂子也是卧病,新妇也当去探望。

松江族人又有几家上来的,这次五房来的是沈瑛,只不过五房也在守孝,不能出席婚礼。族人里来参加过婚礼的也并未回去,因着十月二十二便是沈沧大祥。这些人也都是要一一拜见的。

而于沈瑾内心深处,还想带媳妇去见一见生母郑姨娘。

郑姨娘在保定听说儿子这边婚事没人操持后,火急火燎的赶了回来,因知道自家身份,便在临近状元府租个了小院,每日低调进府照看。

不想便是这样也会被御史盯上,弹劾状元公持家不严,让下堂妾掌家。

张家便再次派了仆妇过来,而二房也反应迅速,请了沈渔妻子温氏作为族中长辈过来主持,又有徐氏身边得力嬷嬷帮衬。

郑姨娘不吵不闹,也不用温氏说什么,便交出状元府所有事物,悄没声的退租状元府左近的房子。却是远远的又赁了一处,她便是不能亲手为儿子筹备婚事,却也想亲眼看见儿子娶亲。

她越是这般深明大义,沈瑾心里越不是滋味。

可是世情规矩便是如此,御史口笔如刀,他也只能让生母这般委屈了。但仍希望,可以带着媳妇过去给生母看一看,哪怕……不合规矩……

怎知张玉娴气还没消呢,沈瑾都没说到旁家,只一提要去尚书府,张玉娴想到那是杨恬即将嫁入的地方,心里便更生别扭。

沈瑾是想着好说好商量,不成想,三言两语,两人又闹僵了。

张玉娴说什么也不肯去了,沈瑾更是怕她这样去了纯属给亲戚添堵,还不若不去。

可是又不免犯愁,现在不去,亲戚们挑理还在其次,主要是沈沧沈大伯的大祥必是要去的……届时可如何是好。

张玉娴则将回娘家当作法宝,二话不说,再次卷包走人。

这次沈瑾更占理,且也不耐烦她这骄娇二气,有心冷上一冷,张家再来人,他便道:“二娘思家心切,想来岳母骤离女儿,也是想念的,还是让二娘在岳母膝下承欢,好好尽孝才是。家中也无事,无需她操心惦记。”

侯府里,寿宁侯夫人自然是向着女儿的。寿宁侯张鹤龄对于女儿一而再再而三的胡闹却是极为不满,现下,女婿对他来说比女儿还重要。

他还真往通政司和詹事府活动了,如今掌詹事府事吏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张元祯眼看不行了,詹事府、吏部、翰林院三处上下人事都将有所变动。

沈瑾已是日讲官,虽皇上还不曾开经筵,但到底他已经有了职缺,再活动出个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乃至左庶子也未尝不能。

要知道,谢迁便是走的这个路线,成化十一年的状元,而后翰林修撰、左庶子、少詹事兼侍讲学士,再到入阁。

张鹤龄是要好好培养女婿前程无量的,然眼下女儿这样一闹,将女婿闹得离了心,不是白费了他的心血!

他固然训斥女儿,只是于内心之中,也不免觉得这女婿太不识抬举,不知多少人巴结着寿宁侯府求个富贵前程,这女婿却要假作什么清高。

因此虽骂得女儿垂泪认错,却也不急着让女婿接女儿回去。倒是寻了先前走过几趟状元府的幕僚丁举人来,商量了两句。

丁举人再次登了状元府的门,只不过这次他没开口劝什么夫妻和睦,却是道:“近来朝中几位大臣日讲都惹了皇上不快,侯爷差学生来请状元公小心一二,许多话不好讲的。比若盐引,比若内官……,此时若得了万岁爷的欢喜,詹事府或有一席……”

几乎是万寿圣节刚过,新一波弹劾奏折又堆满了寿哥的案头。更新最快

寿哥因着生日得了几件心仪的好玩意儿,这兴奋劲儿还没过,就立时被这些烦扰惹得发了好几场脾气。

“弹劾皇后娘家的被打发去河南,还没能让他们看清楚?弹劾皇后不成,又来弹劾后妃,他们一天天无正事可做吗?!”寿哥把那折子掼在地上,怒不可遏道,“科道言官博名声也就罢了,钦天监的凑什么热闹?!”

钦天监掌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等,上奏天象变化是本职,一般都是钦天监先说天生异象,然后才有科道言官跟进弹劾。

这次却是钦天监五官监候杨源自己上折弹劾了。

他折中表示自八月初大角及心宿中星动摇不止,然后非常专业的从星象角度一一分析了天璇法星、天权伐星等星所主异动,直言乃君上轻举嬉戏、游猎无度、广营宫室以及后妃不遇其宠等以至然耳。

最后提出诉求伏望皇上祗畏天戒,安居深宫,绝嬉戏,禁游猎,罢弓马,严号令,毋轻出入,远宠幸,节赏赐,止工役,亲元老大臣,日事讲习,克修厥德……

“八月初就星动,动了俩月他才说?!早作甚么去了,难道不应治他个失职之罪?”寿哥冷笑道,“所求倒恁是齐全。说到底就是只想让朕呆在深宫中,读书读书死读书!朕又不考状元,读那许多书做什么?朕看他们书读的倒是多,却一个两个都读坏了脑袋!”

寿哥也是着实受够了,他别说出宫去打猎,就是在宫内划个船都能被御史弹章写出花儿来。

沈贤妃不过是进了只鹦鹉,寻常富贵人家谁家廊下不挂上几只?倒被外臣弹劾如何如何不贤。

他不过十五六岁少年人,哪里受得了如四大皆空的老和尚一般的生活。

而且,寿哥非止不喜读书,更是有一层隐忧,却是与谁人都不能说的。

自他登基以来,这些文臣就频频弹劾他的亲近宗室、内官,更直斥于他,口口声声读书读书,然他作为天子去读书,这天下由谁来掌?

说甚么垂拱而治,不过是内阁元老大臣哄他作受人摆布的牵线木偶罢?

当国家大事皆出自“贤臣”之手,这“贤臣”可还是贤臣?!

此时他既生疑心,便是瞧着这些文臣各个都不顺眼。

一旁侍立的丘聚不等刘瑾开口,便抢先一步道:“万岁爷,此人万不可饶。正因着是钦天监,若由着他这般信口开河妖言惑众,恐有无知愚人信以为真,酿成大祸!奴婢请以东厂缉捕此人仔细审来,可是受人唆使,意图不轨……”

后妃、游猎也就罢了,与他无干,可这“节赏赐”就连着织金彩,还是落在崔杲求盐引那桩事。

刘瑾也不去揣测丘聚的小心思,只斜眼看着他,暗暗冷笑,一言不发。

果然,很快小皇帝就转过头来瞧向刘瑾,目光似有相询之意。

刘瑾心下大为得意,勿论如何,皇上总是要问他意见的。然面上却着实严肃,他一躬身道:“奴婢也以为当严惩。”

看着小皇帝挑高的眉头,丘聚偷偷觑过来的目光,刘瑾肃然道:“先有御史杜胆大包天无中生有弹劾皇亲,今又有钦天监杨源假借天意而责皇妃,此等人为博名声到如此地步,丝毫不顾体统尊卑,奴婢以为,当以严惩,以儆效尤。”

寿哥点点头,刚待开口吩咐丘聚,听得刘瑾道:“奴婢请使这群人知道知道廷杖的厉害。”

寿哥一呆,下意识道:“廷杖?”

因弘治帝仁厚,廷杖在弘治朝一度禁用。寿哥虽也曾怒极说过打板子的话,却并没有真的想动用廷杖。

刘瑾正色道:“正是。这些人,得了廷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甚至觉得得了廷杖便名扬天下,成了大大的名士,这才有这许多人为博名而危言耸听。奴婢以为,正当打掉他们这些侥幸之心,让他们晓得进退。”

寿哥凉凉一笑,“正是,这些博名之人危言耸听,当教训一二。刘瑾,此时便交与你了。”

刘瑾忙躬身领命,任丘聚在旁边咬牙切齿,也不去看他一眼。

丘聚心里骂了几个来回,脸上仍陪着笑,殷勤伺候着皇上,直到刘瑾把要禀的事儿都禀报完回去司礼监,丘聚仍没有要走的意思。

丘聚正是想着与皇上说一说那盐引之事。

刘瑾却并不理会他要做什么,兀自出来。现下还不是收拾丘聚的时候,若内官之间自己杀将起来,只恐让外臣坐收渔翁之利。眼见文臣弹劾逾急,还当先料理了“外患”再说,

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抓住个把柄,又得了皇上许可,刘瑾此时满脑子想的都是要给文臣个震慑,叫他们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不要浑咬一气。

然翌日朝会,没等刘瑾找到时机说杨源之事,皇上一句崔杲的盐引,便引来了三位阁老齐齐发声。

当时是寿哥表示织金已行开工,且崔杲所讨乃是去岁剩余未支盐引,去岁既已批与他,自当拨付。

未料户部没言语,却是内阁首辅刘健先一步出来说话。

“先帝深知盐法其弊,亲命臣等议拟施行,然龙驭忽升,事功未就。皇上登基以来曾颁明诏痛革弊端,亦令臣等分投清理,天下传诵称为圣明。”刘健阴沉着脸,声音却颇为高亢,显见不满已极。

他原就是那爆碳性子,兼之四朝元老、内阁首辅的身份,说起话来便是毫不客气。“行织造之命,生财之源既塞,蠹财之弊复生!!臣等若坐视,惟负先帝面托之重,亦且亏皇上新政之明!”

一口一个先帝,一口一个顾命,小皇帝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他话音刚落,阁老谢迁立时出列接口道:“太监崔杲奏讨引盐不过变卖银两,皇上既说是去岁批与他的,直叫户部支与价银也就是了,还更为轻省。若仍给盐引听其支卖,必夹带数多。作弊射利之人因而附搭,则盐法之坏愈甚。不止清理之官殆为虚设,东西困敝之民恐生不测,西北兵荒之急何以应之?臣等之忧尤不止此。臣等伏望皇上收回成命,止照原拟给与价银,织造则供应不乏,而盐法可行。”

时人称“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

内阁三人中,李东阳最为多谋,刘健最为果决当机立断,而谢迁则是才思敏捷,最为能言善辩。

朝堂奏对,刘健脾气过于火爆,三两句就可能将话说死,而李东阳则太过温和,易被咄咄之言压住气势。唯谢迁侃侃而谈,有理有据,有犀利有圆滑,让人辩驳不得。

此一番谢迁既说出了乱许盐引、私卖夹带是盐法之坏的根源所在,提醒了皇上盐引有安定百姓、安定边军的重要性,又以许价银使皇上织造之命得以推行,皇上的面子也照顾到了。

一时自李东阳以下诸臣无不附议。

寿哥心知这是内阁商议的结果,先当头棒喝,再退而求其次。越是这样,他心里越是腻歪,再有昨日丘聚的扇风,言说若许了价银,以户部近来作为,不知何时银子才能拨付,嘿,这织金彩十之织不成了。

这像是给皇帝个台阶下,实则就是缓兵之计,就是不准备让皇帝金口玉言作数。

“户部可有银子可付?”寿哥冷冷问道。“还是给盐引便宜些吧?”

李东阳还兼着户部尚书的衔,当下出列表示可一半儿给盐引,一半儿给价银。

又退一步。寿哥笑意愈冷,问道:“既与半价,何不全与盐引?”

刘健朗声道:“户部亦是为朝廷撙节用度!”

寿哥心下冷笑连连,板起脸来,道:“既欲节用,不当把银子留在库里,以备应急之需,盐引给他自行变卖,岂不两便!”

“皇上,臣等所言夹带非是虚言恫吓,这价银有限,不若盐引之费之多!”李东阳缓声叹道:“引一纸便夹带数十引,以此私盐壅滞,官盐不行。皇上,先帝临终锐意整理盐法,正是今日急务,不可不为远虑啊。”

寿哥挑了挑眉,道:“说到底是恐有违法勾当。那可责令地方监督,若有夹带事,自有朝廷法度处之。”

李东阳摇了摇头,依旧叹息道:“皇上不知,此辈若得明旨,即于船上张揭黄旗,书写‘钦赐皇盐’字样,势焰赫,莫说盐商灶户,便是州县官吏酬应少误都会被辱,然畏其势,多半隐忍受之,谁又敢呼冤!如何监督?所以不若禁之于始。”

刘健、谢迁等亦朗声附议。

刘瑾等一干内官脸上都是微微变色。

寿哥看着众人,默然不语,就在众人以为小皇帝纳谏之事,忽听他道:“先生,天下事岂专是内官坏了?十个人中也仅有三四个好人,坏事者十常六七。先生辈与朕历讲史书,如何不知?如何有先入之说。”

他目光扫过一脸不善的刘健、面色沉凝的李东阳、似要辩驳的谢迁,凉凉道:“户部有银子,就全数拨了。若没有,半价盐引与全价盐引,所引祸事都是一般,那就全与盐引,为户部省些银子罢。户部如今亏欠宫里的可还没补齐,已是让朕等了月余了。”

寿哥俯视着下面众臣,缓缓问道:“户部可还有银子?”

刘健脸色难看至极,瞧了一眼李东阳,李东阳则躬身道:“盐引事,请陛下容臣等再议。”

寿哥只挥了挥手,表示应了。

诸臣因此事窃窃私语,有些欲有话说的,见此情况也都暗暗咽了回去,如此一来,朝中再无他事可奏,便即退朝。

内阁值房之中,刘健怒火难消,也不理会送上来的茶水,兀自拍案,震得盏盖哒哒直响,道:“自然是顺旨之言易入,逆耳之言难受。然帝王当从谏为圣,拒谏为失,国家治,乱常必由之……”

李东阳本是端起茶来啜饮,闻言忙撂下茶盏道:“首辅息怒。陛下犹年少,还当缓缓引导之。”

“还待如何缓缓引导?今文武公卿台谏合词伏阙,皆谓盐法不可坏,皇上又怎样说?!”刘健怒道,“此虽一事,关系最重,我等岂不知顺旨者有宠,逆耳者获罪?若贪位恋禄,殃民误国,则不独为陛下之罪人,抑亦为天下之罪人,万世之罪人矣。”

这话说者无意,却是把因脾气温和而显得态度暧昧的李东阳也捎带进去了,李东阳也不便再开口相劝。

内阁三位之间暗里也不乏争斗,然面上总要一团和气,且这等时候,谢迁也必是开口说上几句的。

只是,他刚说了“首辅”二字,外面便匆忙跑进来个小内侍,显见十分惶急,一骨碌滚到地上跪下,急声道:“老先生们,徐公公让小的来报信,锦衣卫往钦天监拿了五官监候杨源,往午门行廷杖十记。”

三人皆是大惊,忍不住站起身来。

这是正德朝的第一场廷杖。而因弘治皇帝仁厚,上一场廷杖,还是在成化年间。

刘健与谢迁都下意识去瞧李东阳,那杨源正是李东阳门下。

李东阳本已抬步要出走,忽顿住脚,问道:“以何缘由拿人?”

那小内侍呆了一呆,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似是飞快思索了一下,抬手就给自己一个嘴巴,带着点哭腔道:“小的急着报信,没听仔细,像是,像是……说……说,说假借天象,妄议后宫,失人臣本分……”

刘健皱眉,道:“荒唐。”

谢迁却道:“……杨源还是造次了。”

其实这次杨源不过是打了个头阵,因这历来劝谏总归是要拿天象说事儿的。

只不过杨源也确实精于占候,见天有异象常忧形于色,一时没忍住,洋洋洒洒将所知一一展现,也没顾忌什么后宫不后宫的。

且,大抵,他觉得不过是个宫妃罢了,沈贤妃家是往上数三代最大才一个四品官的人家,现今毫无权势可言,不足为惧。

却是不想让人拿了这漏子。

“身为人臣,虽忠心进谏,然言及后宫,仍有不妥。”李东阳脸色虽不好看,却缓缓抽回脚,又坐下了,淡淡道:“十杖,不算冤。”

言下之意却是,廷杖十下,实在不算多。

成化朝的廷杖,其实也旨在示辱而已,厚绵底衣,重迭,保护措施做得委实不错,便是几十杖,也不过是卧床数月,便即愈痊。

如今只十杖,可见皇上不过是羞辱他一番,出出气罢了。

而于杨源而言,许是算个教训,更大的,是给了他个扬名立万的机会。一受廷杖,虽见辱殿廷,然在仕林间却是名声大噪,今日便是贬官,他日再复出便会身价倍增。

于李东阳,也算又得一员干将了。

刘健与谢迁自然也想通了此节,便也坐下来,打发了那小内侍,饮茶不提。

三人转而又抡起盐引之事如何应对、秋汛过后几处赈灾等等诸事。

直到下衙,谢迁乘轿回府途中,才听人来报,杨源受杖抬回家后未及便一命呜呼。

谢府,书房密室内

“阉竖恁的猖狂!”年轻的谢丕一脸愤愤,捶着桌子怒道,“定是刘瑾那厮动了手脚!!”

往常三十杖、六十杖都打不死人,盖因那些常打板子的锦衣卫手底下都是有数的,没有人特别吩咐,都是从高举轻落,伤皮不伤骨的。

这次十杖就能把人打死,简直骇人听闻,说没动手脚鬼都不信。

一个幕僚道:“必是如此。学生听闻那起子人都是拿西瓜练杖,练到纯熟时,能使瓜皮不破而瓜瓤尽碎的。只怕这次杨大人便是内腑受伤了。”

另一幕僚也接口道:“天子仁德,原是十杖略略惩戒罢了,却被刘瑾这等小人钻了空子,用阴险手段害了杨大人。刘瑾此人如此心狠手辣,如何能让他再在圣天子身边!”

屋内四五个幕僚纷纷点头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