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7、问鼎(一)

这样被生活磋磨得没有丝毫棱角的老画师,叫苏午着实看得不落忍,他伸手扶住了老者,道:“老丈不必多礼。

圣人令我专来迎候老丈,嘱咐我万万不能怠慢老丈,今下未能远迎,还请老丈莫要介怀。”

老者直起身来,听着苏午所言,眼神有些茫然:“圣人令尊驾专门等候于我,还嘱咐尊驾不得怠慢……”

老画师倏忽反应了过来,眼神暗淡下去:“圣人说的是我那道玄师兄罢?”

道玄师兄?

眼前这位老画师并不是吴道子?

苏午瞬时从老画师的话语中提炼出了有用情报——吴道子又名作吴道玄,这位老画师既称吴道玄为师兄,其应与吴道玄师出同门——吴道子画技笔法师从‘张僧繇’,这位老画师莫非也是张僧繇门下弟子?

吴道子为何没有过来?

心下念头飞转之际,苏午同时向那位老画师开口说道:“圣人自言会将吴道子送来不良人馆舍,看来他今下未能来到?

未知阁下尊姓大名?”

“道玄师兄今时并不在京城,正在别处为至交好友修筑的宫观,描绘壁画,是以圣人令老夫来投不良人。

老夫姓杨,名惠之,见过主事。”老画师‘杨惠之’叹了一口气,向苏午再次行礼,有些卑微地言语着。

这位名为‘杨惠之’的画师,与吴道玄确系同门,画法皆师从张僧繇。

传言杨惠之画艺,并不逊色吴道玄多少,只是吴道玄成名更早于他,杨惠之此后见吴道子名声日盛,被世人所推崇,自己已然在画道之上,追赶不及对方,于是焚毁笔砚,转攻雕塑。

其后来在雕塑一道上,果有建树,被后人尊为‘雕圣’,或称‘塑圣’,由此亦可见这位当下还未专攻雕塑之道,仍在画道之上浸润,未有寻得独属于自己的‘正道’的老者,确实极有天赋,只是他当下还未发掘出自身的天赋,未曾走到属于自己的正道之上。

苏午闻听杨惠之之名,面上笑意愈浓。

不论琴棋书画,亦或天下百工,皆能在‘天人交感’之中,领悟到那种玄之又玄的神韵,以那般神韵为自己创造出来的事物赋予独有的‘灵魂’,雕塑或是绘画、书法、诗书在苏午眼里地位是一致的。

这位既在后世被称作雕圣,其才华纵使不能比过吴道子,但也相差不远。

吴道子也可再遇,实在遇不到,苏午亦可亲自去寻他,总有见到他的时候。‘雕圣’在今时既然主动投了过来,苏午却说什么都不打算将之放走了——其当下还是声名不显、未入‘正途’之时,苏午多在其这里烧一烧‘冷灶’,早晚也能将对方焐热。

“阁下既得圣人看重,想来书画技艺比之吴道子亦不遑多让了,我请阁下过来,实是邀请阁下与我游历天下,尽情施展画工,于人世间留下不可多得的妙笔天工。

请阁下在我‘不良司’中,暂领‘神工部主事’一职!”苏午看了看被杨惠之紧紧拽着的那匹老驴一眼,直接取出一包金银,递向了杨惠之,“这些银钱,算是我私人相赠老丈,不算在老丈‘神工局主事’的薪俸之中。

老丈自去购一匹良马,留些钱财供家小花用!”

苏午此般举动,直接打了杨惠之一个措手不及,叫他愣神半晌也未反应过来!

他与道玄虽是同门,但道玄今时已入诸王侯乃至圣人之眼,名声渐重,而他四处贩卖自己的画作,却很少能将自己的画作卖出去,那些在他的书画摊前停留的长安士人,不是觉得他画工‘刻意模仿’吴道子,就是直接认为他只会复制吴道子画作,自身并无特点!

惠之渐被同门师兄声名所累,生活愈发穷困潦倒,只靠着朝廷那份微薄薪俸维持生计。

家中老妻虽然甚少埋怨他,可他每见妻子越发衰老的容颜,每日围着织机忙碌到深夜,只为多挣一餐饭钱,心中便更不是滋味。

今圣人传旨,令吴道子投不良司去做事,吴道子却恰巧不在供奉司中,圣人便令供奉司诸画工主动报名,往不良司去报道,愿意去投不良司者,不仅能在不良司领一份薪俸,大内供奉的那份薪俸亦可会被保留。

当时供奉司内,诸画师推辞不从,他们好歹也是内教供奉,日后总有机会‘出人头地’,或能为圣人看重,点为‘翰林待诏’,成为朝中清流,可若去投‘不良司’,便等同于踏入‘浪荡子’之列,也就自绝了前程——他们又如何能愿意?

杨惠之原也不愿意。

但想到自己生活困顿至此,,又日渐苍老,早已没了所谓‘前程’,前去不良司还能多领一份薪俸,改善家中贫微生活,是以杨惠之把心一横,主动应了圣人的旨意,来投不良司。

旨意传回家中之时,杨惠之夫妻二人不免相顾垂泪。他自觉前程尽墨,心灰意冷,颓然前来赴任,却未想到自己亦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时,竟在这位不良人主事跟前,受到如此礼遇!

这一瞬间,杨惠之竟有‘感激涕零’之感!

他看那位美郎君眼神真挚,不仅直接予自己以‘神工局主事’一职,更以随身金银相赠,内心直觉熨帖,多年来遭受的冷待、郁郁不得志尽在这一刻被抚平了许多。

但他终究不是年轻人,虽然大受感动,但很快想到一个问题——这位郎君只是‘不良司’一主事,其如何能够再许自己以‘不良司主事’之职,一念及此,杨惠之心里叹了口气,面上陪着笑,将那包金银推了回去,开口道:“而今能在不良司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即可,一局一司主事之职,老朽不敢奢求。

这些金银,想来也是郎君自己辛苦积攒薪俸得来,还是留给自家人慢慢花用罢,长安大,居不易,以后需要钱财花用的地方还有很多。”

杨惠之语重心长。

苏午听其言,笑了笑道:“圣人传旨令老丈来不良司做事,那传旨太监可告诉过老丈,在不良司馆舍前等候老丈的官员是哪一个?”

“那位传旨太监,圣人颇为信重,在宫中地位较高。

他未有明示,老夫也不敢多问。”杨惠之摇了摇头,品出了苏午言外之意,他再抬眼望向苏午,迟疑着道:“您莫非并不是不良司主事?您并非接应老朽的不良司职官?”

“我确在不良司做事,此次亦是专门在馆舍前等候老丈。”苏午笑着道。他话才说了一半,一直在他身后默默观察着杨惠之的陶祖忽然不耐烦起来,直接出声道:

“他就是如今的不良帅!

你消息这么闭塞吗?不知道皇帝在东都拜将坛上拜的不良帅,是个嘴上没毛的年轻人?”

“不良帅?!”

心中隐隐有些预感的杨惠之,此下眼神陡然震惊起来。

他身躯微微颤抖,眼神更加惴惴:“怎能劳动不良帅在此亲自等候老朽,在老朽身上浪费时间?

……不良帅是要等老朽那位师兄吗?老朽可以传信——”

“老丈就是我要等候的人了。

自今日起,你作神工局主事,这些金银,还请老丈收下。”苏午再将手中银钱递了过去。

杨惠之长吐出一口气,他眼眶微红,这次未再拒绝,伸手接过那包沉甸甸的银钱,深深俯首行礼:“老朽拜谢不良帅!”

……

苏午一行数十骑自长安出,往华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