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萧衍才缓缓拿起一颗芋魁,慢条斯理地剥起皮来,随口说道:“看你剥芋魁的手法,似乎很熟练。”
程烟赶忙补救忽悠,“尚食局的钱嬷嬷爱吃芋魁,奴婢这些宫人时常给她剥,故而娴熟。”
萧衍轻轻的“哦”了一声,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
程烟心中不由得懊恼,大意了!
桌案前的萧衍小小地咬了一口芋魁,似想起了什么,又问:“你可识字?”
程烟谨慎回答:“奴婢识得一些。”
萧衍:“何人教的?”
“家中父亲曾教过。”
“可会写?”
“会。”
于是萧衍看向曹公公,吩咐道:“去备笔墨。”
不一会儿文房四宝呈了上来,萧衍已经用完一颗芋魁,他边净手边说道:“何英你去研墨。”
程烟应声是,起身走到桌案前研墨。
萧衍前往书架。
看着他的举动,程烟心中不屑,没死之前的“程烟”最讨厌书写,并且字也写得极丑,他此举无非是想查验她的笔迹。
片刻后萧衍取来一本蓝皮书籍,是记录修河渠的文献,他把书籍扔到桌案上,说道:“且抄写一篇来看看。”
程烟应声是。
研好墨,她规规矩矩坐到桌案前,提笔抄写与河渠相关的文献。
书籍上记录的全是修河道相关,程烟一点兴趣都没有。
起初她还耐心书写,一笔一划非常工整,后来多写两页就坐不住了,开始磨皮擦痒,又恢复成以往鬼画符的样子,每个字都写得痛苦扭曲,似她无言的呐喊。
萧衍全然无视她的不耐,他安静地坐在桌案前翻看木匣子里的奏书,那些奏书已经被政事堂审批过了,他只做复核。
殿内烧着炭盆,暖烘烘的,程烟时不时偷看外头,恨不得跑出去吹冷风解脱。
以前跟萧衍相处的时候她从来都是随性自在的,只想着做完任务就能死遁下线,可以不计后果。
而今却要在他手里讨生活,又得了一个女婢身份,处处顾忌,再也不敢像先前那般肆无忌惮了。
想到此,程烟心中不痛快,同系统009发牢骚道:“这毛笔字太磨人了,我好想把笔杆插到他头上。”
系统009:“宿主苟住!想想你的单间配套,想想你的小锅食!”
程烟:“……”
为什么打工人这么难?!
系统009怕她摆烂打退堂鼓,连忙道:“宿主你还得苟到八十多岁,想想你的腿儿,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程烟:“……”
她不想瘸腿。
坐在桌案前复核奏书的萧衍用余光瞥了她一眼。
那厮握着狼毫,心不甘情不愿地书写,一脸狰狞扭曲,活像死了爹妈一样,跟程烟生前如出一辙。
萧衍有些心不在焉,这世上哪有这般巧合的人?
可是他又清楚地明白,程烟已经死了,被江家毒杀身亡。
不管他愿不愿意接受现实,那小村姑是确确实实死了的。
他守着她的尸身数日,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体温消失,脸上长出腐败的绿斑,尸体一点点发腐……
“殿下。”
呼喊声猝不及防打断了萧衍的思绪,他回过神儿,看到那张略带尴尬的脸。
程烟忸怩道:“奴婢,奴婢想去茅厕。”
萧衍:“……”
这就坐不住想跑了。
他垂首放下奏书,换下一本继续翻阅,淡淡道:“不允。”
程烟差点哭了,憋着气继续书写。
萧衍又用余光瞥她,心想,坐不住的性子跟阿烟多像啊。
之后又过了一会儿,程烟也不管他允不允,站起身急急忙忙道:“殿下,奴婢憋不住要尿了!”
萧衍:“……”
那厮夹着腿匆匆跑了出去,全然没有一点仪态。
结果这一去隔了一刻钟都没回来,兴许是掉茅房里了。
萧衍放下奏书,起身走上前看她抄写的河渠文献,刚开始字迹写得非常工整,一笔一划端正秀美,颇有几分风骨。
往后翻了两页,那字迹便一点点变得潦草起来。
再继续往后翻,字迹潦草得跟鬼画符似的一点形体都没有了,简直无法入眼。
萧衍看着那笔迹,他以前曾教过程烟习字,她犯懒,应是写不下这么多字的。
眼下这人虽然也坐不住,但正经起来比程烟好太多了。他若有所思地把程烟遗留下来的笔迹一一进行对比,着重找“好好吃饭”四字。
遗憾的是两种笔迹对比下来并没有相似之处,只偶尔有个鬼画符看起来有点像。
萧衍颇有几分遗憾。
他也不知道他在期待什么,有时候看到何英会令他想到程烟,她们明明那么相似,几乎是同一个人。
曹公公却说不像。
萧衍不禁陷入了自我怀疑中,难道是他眼瘸?
他郁闷地审视信纸上的“好好吃饭”,指尖轻轻摩挲,仿佛还能感受到程烟落笔时的温度。
他其实很想她,想再听她唤一声萧郎君。
哪怕只喊一声都好。
也不知是日思夜想还是其他,当天晚上萧衍做了噩梦被惊醒。
寝宫里烧着炭盆,暖洋洋的,他受惊披头散发地坐起身,喘着粗气,似被惊吓得不轻。
独自在黑暗里坐了许久,萧衍的情绪才缓和下来,他觉得喉咙干涩,掀开蚕丝锦被,光着赤脚下地去桌前倒水喝。
地上的冰凉令他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些,还未冷透的温水入喉,滋润了干渴的口舌。
萧衍舔了舔唇,把落下来的发丝撩到耳后。
周边一片寂静,好似一座坟墓般,嗅不到任何生息。
他独自坐在昏暗的冷夜里,隔了茶盏功夫,才点燃桌上的油灯。
那张清瘦且昳丽的脸庞在油灯下显得寂寥,眼里的失落浓郁得化不开。不管他怎么开导自己,始终对程烟的死耿耿于怀,没法把那些过往忘得一干二净。
特别是在深夜里,他越是克制,那些虚妄就越是张扬,它们犹如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海草将他包裹拖入深渊,沉沦。
他很想挣扎出来,却始终不得法。
从未对一个女人动过心,动过情,却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
他素来不是一个擅于表达的人,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从而导致他无法敞开心扉接纳自己对她的痴妄。
沈士怀说得不错,他们原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中间隔着一条天堑鸿沟。
那条鸿沟令他选择了克制守礼,不忍负她,更不忍伤她,只想她平平安安,却又想多看她一眼。
终归是他太过贪婪,陨了她的性命。
落得空欢喜一场。
萧衍疲惫地坐回床沿,默默地取出枕下的信纸,拇指在笔迹上细细勾勒,就好似在勾勒她的眉眼。
如果可以重来,当初他一定会把她留在平州,远远看一眼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