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二

两个院子之间距离不过百来步,随随慢悠悠地踱回去,不一会儿也到了。

春条正合衣躺在榻上小憩,恍惚听见门外动静,赶忙披衣举灯走到屋外,一看随随打扮吓了一跳,三两步奔下台阶:“娘子怎么穿这么少?”

又去摸她的手:“都快冻成冰了!”

她不好埋怨齐王不会怜香惜玉,只能责怪她:“女儿家不能受凉的,娘子怎的也不知道小心,要是落下病根有你受的!”

起初她只是把鹿随随当成高枝攀,可相处日久,难免生出些真情,把这脑袋糊涂性子好的女郎当成了半个姊妹,此时的心疼是不掺假的。

春条一边唠叨,一边拉着人往屋里钻,把她按在榻上,捞起被褥,将人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往火盆里添了两块炭。

他们用的是普通黑炭,不比齐王院子里的银丝香炭,烟气直往上窜,熏得人眼睛疼。

随随浑不在意,脱了鞋,把双脚放在火盆上烤,暖气钻进脚底心,驱散了寒意。

“大半夜的没地方去讨姜,奴婢先煮点热茶汤,给娘子驱驱寒。”

“春条姊姊别忙活了,”随随没心没肺地道,“给我一口酒发发汗便是。”

“说了没酒了。”春条不上钩。

“你骗我呢,肯定藏了,”微弱摇曳的烛光里,随随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猫儿似的,“好姊姊,就赏我一口吧。”

春条败下阵来,从衣笥底下挖出个小小的皮酒囊,不情不愿地递过去:“喏,只喝一口。”

随随接过来,仰脖子就是一大口。

不是什么好酒,军营里常见的烧刀子,辛辣又苦涩,像火一样从喉咙一路烧到腑脏,驱寒的效果立竿见影。

他们冬日带兵行军总是离不了这个。

随随想再喝一口,春条眼疾手快地夺过去:“这酒烈性,女儿家可不能多喝。”

女儿家成日里一身酒气成何体统!

听侍卫们说,齐王凡事都讲究,还有洁癖,想来也不会喜欢女子一身酒气。

随随意犹未尽,抬起手背抹抹嘴角。

春条柳眉拧起:“娘子揩嘴记得用帕子……”

好好一个美娇娘,怎么跟兵营里的糙汉一样。

“我又忘了。”随随抱歉地笑笑,她并非不懂大家闺秀的礼仪,幼时也有嬷嬷教导,只是长年混迹军营,行军打仗哪里顾得上讲究,久而久之就把那一套都抛下了。

春条叹了口气:“以前随性些也罢了,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娘子得了殿下的青眼,以后要侍奉左右,可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这你就多虑了,”随随笑道,“殿下恐怕不会叫我去了。”

春条大惊失色:“殿下有什么不满意的?”

随随那么早回来,她先前心里就有些犯嘀咕,只是抹不开面问,眼下起了话头,正好问个清楚明白。

随随想了想,如实说:“大约哪里都不满意。”

她和阮月微虽是姨表姊妹,性子却截然相反,可以说除了一张脸哪里都不像。

春条急了:“怎么会,娘子是怎么伺候的?”

随随不想三更半夜和个半大小娘子探讨床笫之事,何况也没发生什么值得讨论的事。

“没成,”随随言简意赅,“他嫌弃我。”

她说起这话来干干脆脆、坦坦荡荡,脸上没有半点羞惭之色,仿佛在说自己吃饭噎了一下。

春条不肯相信:“娘子同奴婢仔细说说。”

随随知道她要是不招供,这丫头绝不会放她去睡觉,只能把齐王怎么让她沐浴更衣,又怎么突然翻脸赶她出来的事说了一遍。

春条仍旧将信将疑:“是不是娘子不会伺候人,把贵人惹恼了?”要不就是举止粗鄙,碍了贵人的眼。

随随揉揉眼皮:“春条姊姊,我困了,有什么明早再说吧。”说罢打了个呵欠,裹着被子歪倒在榻上。

春条不好拦着她不让睡,只能熄了灯,在她床边的榻上躺下来。

她怀揣着心事,这一觉睡得不安稳,半梦半醒间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是门扇轻轻的“吱嘎”声。

春条想看个究竟,却困得睁不开眼,挣扎着撑开眼皮,隐约看到一个人影推门走了出去。

三更半夜的做什么,她迷迷糊糊想着,翻了个身,重新沉入了梦乡。

庭中月色如昼。

随随坐在回廊的栏杆上,背靠廊柱,屈着一条腿,拔出皮酒囊的塞子,时不时仰起头灌一口。

夜太长,酒囊空了,她还没有半点醉意。

前院的笙歌还未停歇,隐隐约约的丝竹声飘过来,到她耳畔已经听不清唱词,曲调也模糊。

她百无聊赖地跟着哼,不知不觉自成一调,却是琴歌《葛生》。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她轻轻哼唱着,一边用手指在膝头敲着节拍,“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轻柔沙哑的歌声散在夜风中,连绵不绝,像一匹轻纱乘风而去,仿佛能抵达天边。

歌声戛然而止,因她忽然想起这首曲子是谁教她的。

眼中的月影逐渐模糊不清,仿佛隔着层水。

她抬手一揉,方知那是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