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月微又问了府中诸人的近况,最后才状似不经意道:“六妹妹还好吧?”
疏竹以袖掩口,偷偷一笑:“奴婢听三房的连翘说,六娘子最近可不大高兴,前日为了一点小事摔了套越州窑的杯子,昨日又撕了两幅画,发落了两个下人,今日称病,都没和姊妹们一同去祭奠七娘子。”
她压低声音道:“出了七娘这档事,府上不好立即又送个人进来,至少得等个一年半载事情过去吧?便是老夫人再偏疼六娘子,也不能不顾侯府颜面立即把她送进宫来。六娘子年岁摆在那里,再干耗下去,便是她自己肯,三夫人也不肯。听说三夫人已经在替她张罗着相看夫婿了。”
阮月微虽然一早料到是这个结果,但直到此时听到确切消息,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
宁远侯府女儿虽多,年貌才情都合适的却也不多,能取代她的更只有阮六娘一个。这回的事虽然闹得太子有些不豫,但至少六娘进宫无望,过个一年半载待风波平息,下面两个庶妹也及笄了,挑一个合适的入宫便是。
她那六堂妹心高气傲,从小便是如此,事事都要与她较劲,原本以为能嫁给齐王,谁知婚事迟迟不能定下来,齐王转头就去征淮西了,打完淮西回京她以为苦尽甘来了,结果桓煊一心只有那外宅妇,仍旧不愿娶,如今可好了,齐王失了兵权,成了个富贵闲人,眼下今上还在,太子不好轻举妄动,将来太子御极,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阮月微如今想起桓煊心口还一揪一揪地作痛,可想到他如何对待自己,便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意。
男子春风得意之时,自有一股由内而外的气势,齐王兵权一解,压在太子心头的大石头终于挪开,他整个人也显得英姿勃发,倒是叫人忽略了他的相貌。
虽然他没有先前那般温柔体贴,但阮月微反而越看他越觉意气风发、英武非凡,把一颗心慢慢转回了他身上。
……
宁远侯府的事并未引起什么波澜,不过是一个小小庶女,死了便死了,便如一颗小石子投进大湖里,引不起微澜。
一转眼,长安城中已是春物尚余、夏景初丽。
常安坊山池院中的莲荷默默地开了满池,可惜再没有人去看一眼。
桓煊除了偶尔入宫请安,一直在齐王府中闭门不出。他原本身兼数职,除了神翼军统帅之外还有别的官职在身,但上至皇帝,下至朝臣,似乎都忘了这回事。
原本门庭若市的齐王府,如今却是车马稀疏,除了三不五时奉皇帝之命来探问的中官、请脉的尚药局医官之外,只有大公主和桓明珪偶尔来拜访。
短短数月,齐王似乎又回到了刚出宫建府时的光景那时候他才十多岁,既不受宠也不起眼,做个富贵闲人未尝有什么不足,可如今却不一样,他曾经手握十万精兵,平定安西四镇,讨平淮西藩镇,建下不世之功。
任谁尝过权柄在握的滋味,这样陡然从巅峰落到低谷,都很难平心以对。
何况他先前已得罪了太子,他日今上归天,太子登基,可想而知他会是什么下场。
这日子看起来也不太远了。
往年皇帝春夏在蓬莱宫,入秋才去骊山温泉宫休养,今年却是一入五月便去骊山,命太子监国,将朝政都交给了儿子。
连高迈都暗暗焦急起来,只有桓煊本人仍旧无动于衷。
自打从幽州回来,将山池院上了锁,他似乎就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致。
他仍旧每日清晨起来习骑射、刀剑,读书习字,自己和自己对弈,按部就班地过着日子,他甚至很少饮酒,只在大公主或豫章王来访时陪着客人小酌,他也不再茶饭不思,夜里不再辗转难眠,痛苦的根源像是已从他心底彻底拔除,连同他的心一起拔了去。
他就像个入定的老僧,又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仿佛有根看不见的绳子牵着他,牵一下,他便动一下。
直到五月末,随着一场瓢泼大雨,一个震动朝野的消息从河朔传至长安,犹如平地一声惊雷萧泠还活着。
消息传至齐王府时,桓煊死水似的眼神终于起了点微澜,不过也仅此而已。
其他人就不似他这般镇定淡然了。
皇帝连夜将太子和一干重臣召到骊山温泉宫商议。
这时他终于想起三子已经在府上将养了数月,什么病都该痊愈了,便即派中官带着御医,快马加鞭去王府给齐王殿下请脉。
脉象果然旺健,皇帝立即想起他还兼着几个文武官职,便即将他召到了骊山。
太子已经数月未见弟弟,对手下败将,他一向吝于多看一眼。
然而在飞霜殿中见到桓煊时,他却暗暗吃了一惊,他脸上已经没了从幽州回京时的病容,体格也已恢复如初,整个人锋芒内敛,沉静澹远,与他想象中的一蹶不振、落魄颓然大相径庭。
太子刹那间生出一股绝望,他或许可以毁掉他的一切,剥夺他的一切,让他失去权势,失去帝心,近乎一无所有,可有些骨子里的东西却是他怎么也夺不去的。
他旋即便稳住了心神,那不过是因为他还有命在罢了,人死灯灭,无论什么人死后都是一堆朽骨,他长兄如是,桓煊亦如是,他只要耐心等待这一天。
桓煊向皇帝和太子行了礼,便即退至一旁。
皇帝向众人道:“河朔的事想必诸位都已听说了,萧泠还活着。”
这消息太过匪夷所思,许多人听说后仍旧半信半疑,疑心是有人假借萧泠之名起事,毕竟她的声名在河朔三镇无人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