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昭应驿的主院中灯火通明,廊下风灯照出阶前半树梨花。
榻上的女子双目紧阖,脸色比梨花还苍白。
春条绞了把帕子掖去随随额上的薄汗,她动作轻柔,仿佛拭去梨花上的露珠。
随随的睫毛轻颤了两下,睁开眼睛,眼神有些茫然,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好一会儿才逐渐清明起来:“春条,什么时辰了?我是不是又睡了很久?”
“不久,才戌时,”春条道,“可是奴婢把娘子吵醒了?”
随随摇摇头:“我自己醒的,春条姊姊也去歇会儿吧。”
她眼中掠过一丝促狭的笑意:“脸都不圆了。”
春条扯了扯嘴角,仿佛想笑,可笑容比哭还难看:“娘子这时候还取笑奴婢。”
随随道:“对不住,一看见你就忍不住逗一逗。”
春条道:“娘子饿不饿?厨房煨着粥,奴婢叫人盛碗来。”
随随摇摇头:“我现在不饿,就是有点乏。”
这毒刚发作时来势汹汹,可高热并未持续太久,没几日就变成低热,没有什么痛楚,就是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总是犯困,若非随行的大夫诊出有中毒之相,还在皇后给她的药师经中找到极细的毒粉和毒物熏染的痕迹,她可能会误以为自己只是风寒加上春困。
她看得出皇后对她有怨,但不曾想到她的恨意这样深,不惜将爱子的遗物当作下毒的工具,她更想不到她带发修行、“虔心”礼佛这么多年,竟然会亵渎神明,在佛经中下毒。
不得不说皇后算得颇准,若那佛经不是桓烨的遗物,她多半根本不会打开,若那卷帛书不是佛经,她也未必会这么理所当然疏忽大意。
春条道:“娘子放心,齐王殿下……”
话出口她才想起如今齐王殿下已经登基成了新帝,先帝的讣告和新帝登基的诏书几日前就快马发往各州县,他们住在驿站,早就得到了消息,何况萧泠在长安城里还埋着不少眼线。
“陛下那么聪明,一定能想到办法的,”她安慰道,可听上去自己也没什么信心,“尚药局有那么多厉害的医官,既然知道了是哪种毒,一定能配出解药……”
随随笑着点点头。
她自然知道春条只是安慰她,当初桓烨中的就是这种毒,以一国储君之尊,尚药局一众医官卯足了劲也没能救下他,她这回想必是凶多吉少。
一个年纪轻轻的武将不能战死黄沙、马革裹尸,却要在京畿的驿馆中等着生命一点一滴流逝,自有无限的悲凉,她直到如今才切身体会到父亲当年的不甘和无力。
可事已至此,她更担心的是三镇和朝廷兵戎相见,薛郅之乱才过去不久,这时候若是再来一场祸乱,定然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因此她将中毒的消息捂得严严实实,只有几个亲信知道内情,其余侍卫都道她是风寒突然发作,这才在驿馆中多逗留几日。
她已对解毒不抱什么希望,也打定主意要将中毒的秘密带到泉下,对外只称病故。
她不愿给身边人徒增悲伤,即便知道时日无多,还是如往常一样与他们说笑,仿佛她得的真是一场不日便会痊愈的风寒。
春条与她相识多年,哪里猜不到她的心思,越是看她故作轻松地微笑,心里越是酸涩,眼中不知不觉又蓄满了泪。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药应该煎好了,奴婢去廊下看看。”
说着起身退到屏风外,连忙用手背揩了揩眼泪。
她刚走到廊下,迎面遇见一身劲装、腰配长刀的田月容。
“大将军眼下如何?”田月容看着镇定,但眉宇间有几分焦急,萧泠身边的亲卫近来都是如此。
春条垂下眼帘,摇摇头,随着她摇头的动作,一颗泪珠摇落下来。
田月容拍拍她的肩头,本来浑圆的肩头薄削不少,连下巴颏都尖了。
“春条姊姊也歇歇吧,”田月容道,“大将军身边不缺人伺候。”
萧泠总觉得春条比她娇多了,他们与其说是主仆,倒更像姊妹。
春条道:“我心里乱得很,手里有点事做倒好些,回屋躺着也是胡思乱想。”
田月容暗暗叹了口气,点点头:“你自己小心些,别到时候娘子好了,你却累倒了。”
春条别过脸去,从腰间抽出手巾揩了揩眼睛:“只要娘子能好,我累一些又算什么。”
她吸了吸鼻子,满怀希冀:“陛下那里可有什么消息?”
田月容:“天子在太极宫中,寝殿四周禁卫森严,我们的人进不去,不知里面什么情况。”
春条道:“关统领那边也没有消息吗?”
田月容道:“也没有,宫里没有消息来,关统领只是每日派人将大将军的消息送去宫里。”
关六郎奉命领了一队侍卫守在昭应驿,按说他是桓煊亲信,与太极宫应当有联络,可连他也对宫中眼下的情势一无所知。
“你别太担心了,大将军在战场上好几次九死一生,”田月容道,“这次也能逢凶化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