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耳琳琅满目,我自顾我宝珠。
小时候,躲在炮火连天背后兀自奢靡之音不断的戏园子里,在身边照顾的沈阿婆总摸着她的脑袋,用蒲城土话呢喃这句话。
“宝囡哦,你是姆妈和阿爸的宝囡,如珠如宝,没人再比你更珍贵,所以你叫宝珠。”
彼时她躲在戏园子里,名义上还是个被买回来练曲儿的小丫头,旁人只知她叫宝囡,没人知道她是申宝珠。
那是花国最为耻辱的时代,申宝珠听阿婆说,她出生前,龙城端坐皇城内的皇帝老儿也只能仓惶躲在盘龙柱后头,瑟缩着任敌人烧杀抢掠。
好在浦城有申家,申家有女将嫦笙。
她坐镇浦江之上,用撒下半个浦城金银购来的刀枪,将敌人杀得屁滚尿流,甚至将枪鸣响彻至龙城,救下了只会哭的皇帝老儿。
申嫦笙并不恋权,联合龙城世家司氏,晋城世家姚氏,浦城世家殷氏,蛮城世家李氏,五家共保皇族金氏,悍然改制君主立宪王国。
可惜的是,敌人太过强大,民族凝聚力在错误的制度下得不到发挥,只短短三年王国就分崩离析,敌人声势浩大再度卷土重来。
经历过失败,敌人不敢再小觑人口众多很可能鱼死网破的花国。
哪怕占尽上风,他们要求合理的殖民地割让和不算太贪婪的战败税,只有一个要求嚣张至极,那就是申嫦笙必须交给他们处置。
背后是国家和人民,身前是不怀好意等着报复的列强,申嫦笙很清楚没有其他选择。
她将申家交给自己的丈夫,只身奔赴一场有死无生的折磨,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人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脸,也不敢听。
申嫦笙的牺牲和后续安排,让申家成为了花国最无人敢惹的世家,她丈夫申陆成为了那个可笑的王国元帅,申家低调隐忍下去。
她是在母亲死后第三年被接回来的,那时候她刚八岁,还是个胆小怯懦的娇软团子。
哪怕家里人都将她捧在手心里,她也还是只敢绞着手指,藏在从未见过的柔软沙发后头,怯生生看着冷硬强悍的父亲。
她问,“您为什么不姓陆呀?”
阿婆一直跟她说,她的姆妈叫申嫦笙,阿爸叫陆思远。
阿爸哄她出来,抱在膝上摸着她的脑袋,虎目泪光隐隐,声音如金玉碎裂,“因为阿爸不再思念远方,阿爸爱的人都在申家。”
后来她才明白,阿爸放弃自己的名字,成为申家的附庸,只为守住姆妈用死亡和尊严换来的荣誉。
她用十年时间,成为了整个浦城最闪亮的宝珠,众星拱月,所有人都只能讨好她,取悦她,争取她。
哪怕申陆死在前线,申家还有六个嫦笙和申陆亲自训练出来的养子,他们依然是她最坚定的守护者。
坚定到他们一个个奔赴死亡,用鲜血换回王国的彻底反击成功,也依然用各种合约保证了宝珠能站在金字塔顶端,无人敢惹。
这十年过去,王国改制君主共和,夺回殖民地,联合国取消战败税,花国虽然仍虎狼环伺,却成功用惨烈换回了尊严。
阿爸死了,兄长们活下来的也伤很重,先后离开。
所有人都藏起悲伤,喜极而泣,欢欣雀跃。
老百姓凭着健忘和坚韧不拔的向生渴望,继续过日子。
上流社会则用花天酒地和奢靡背后的勾心斗角,来争夺新一轮的权利。
她依然是所有人都要讨好的那个,她背后有个没了顶梁柱却依然强悍的申家,得到她,就能平步青云,鲤鱼化龙。
阿婆总劝她,“宝囡啊,你阿爸给挑了合适的人家,你几个兄长也都有至交好友对你情真意切,你要好好活下去,别让姆妈和阿爸的努力白费呀。”
她很想做到对阿爸的承诺,很想好好活下去,所以翩跹在男人中间,尝试让人打开心扉。
可怎么会有人对她的心扉感兴趣呢?
他们要的只是申家,多么情真意切的至交好友,也挣脱不开这世道的束缚和诱惑。
旁人怕她,又在背后鄙视她在戏园子里的过往,没人会再替她生气,收拾嘴碎的人。
说爱她爱到愿意放弃一切入赘的男人,极尽温柔深情,可以虔诚亲吻她的脚趾,却去别的女人床上兴风作浪。
只因为她心脏不好,不能太激动,她嫁给哪个人之前绝不能死,所以谁也不会对她胡来。
她觉得一切特别可笑,又在吃斋念佛的时光里,渐渐对一切都觉得无趣。
她不想活了,活着太孤独了,可她不敢死,怕没印象的姆妈和对她特别好的阿爸伤心,怕兄长们的心血白费。
“我只想睡过去,再也别醒过来。”她对寺庙的方丈笑着这样说,“申家已经坐了该做的事情,再有别人来守护,也不是原来的申家了。”
她问方丈,“睡一辈子,这也算安稳一生吧?让申家消失,会不会损了阿妈阿爸的福分?”
方丈淡淡笑着,眼神深邃而包容,“因爱所以怖,因爱所以无怖,施主的喜乐安宁,才是逝者心之所向。”
她半悟半痴,活着她已经没办法喜乐安宁了,做想做的事情,将已经快要破碎的心脏消耗到再也无法跳动,也算好好活下去了吧?
至于喜乐安宁,留给下一辈子吧。
躺在床上的许琳琅不知何时已经舒展了身体,半趴在枕间,拥着柔软的鸭绒被露出个淡讽浅笑。
她在朦胧中用指尖蹭过胸口,再也没有熟悉的疼痛和沉闷,心脏跳得轻松而有力,她舒缓了神色,沉沉睡了过去。
外头敲门许久得不到应答的梁阿姨已经快急疯了。
听到屋里许琳琅大哭,梁阿姨敲门敲了好久。
哭她还不算太害怕,可让人害怕的是哭着哭着慢慢就没了声音,还怎么敲门都没有人回应。
用钥匙也打不开从里面反锁安全锁的门,梁阿姨吓得一遍一遍给廖宸打电话。
廖宸电话打不通,她又赶紧给秦琅打电话,好不容易打通,她赶紧一股脑把情况都给说了。
秦琅还算能稳得住,“阿姨你先打电话让开锁的人过来,我马上安排医生过去。”
想了想,他又稍微顿了下,“算了,先别叫人开锁,等医生到了,你给他开门。”
万一许琳琅没穿好衣裳,让陌生人给看了,让他们老板知道,秦琅觉得自己会被打死。
挂了电话,秦琅赶紧去找老板。
已经晚上八点,订婚仪式马上就要开始,廖宸和伊涵正在侧面门口等着司仪开场后上台。
秦琅头皮有些发麻,不知道该不该等会儿再说。
廖宸看见他,皱眉,“怎么了?”
秦琅看了身穿晚礼服冷淡优雅的伊涵一眼,小声道,“是许小姐,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可能哭晕过去了,开不了门。”
廖宸脸色一变,随即眼神中闪过暴怒,乌沉沉的,压不下去,一脚踹在旁边的垃圾桶上。
巨大的声响吓得伊涵都脸色发白,可也不敢招惹盛怒的‘未婚夫’。
旁人也不敢招惹,连过来看都不敢看,秦琅只能赶紧蹲下把变了形的垃圾桶扶起来。
廖宸压下心头火,闭了闭眼,声音冷沉,“伊涵,给伊家的投资增加两倍,先前说好的条件不变,你跟廖宣订婚。”
伊涵面色有些不大好看,“你玩儿我呢!”
她虽然对廖宸没有任何感情,但也不是任由人安排婚姻的物件,她家世也不过就是比廖殷常三家差了点而已。
和廖宸同岁的伊涵比廖宣小四岁,先不说她看不看得上廖宣,别人都知道她要跟廖家接班人订婚,临门一脚换个无关紧要的小虾米,以后别人怎么看伊家。
“你可以选择放弃,我从来不强求任何人。”廖宸抬眼冷冷看着她。
“你现在离开,廖氏仍然会给伊家提供定好的投资,其他条件作废,利率按照银行的走。”
忍着一个祖宗就够了,廖宸不可能给其他人蹬鼻子上脸的机会。
伊涵被他看得心头一寒。
廖宸在商场上从来都是匹不讲人情的狼,哪怕拿到投资,没有廖氏扶持,伊家也很难打通国外关卡,将资金链紧张的问题彻底解决。
再开口她声音就软下来了,“廖宣……能同意吗?”
廖宸转身就走,话意味深长,“廖家人比你知道轻重的多。”
伊涵红白交加的脸色被扔在背后,廖宸打电话给杨毅,让他安排接下来的订婚仪式,带着秦琅直接下楼往宝辰别墅去。
一路好多人打电话过来,廖宸冷着脸面色阴沉,一个都没接。
微信群里快炸了——
【殷凯岫:啥情况?我百忙之中抽空过来,就给我看这个?】
【殷凯承:二哥你临阵脱逃了?家里金丝雀把房子点了吗?】
【殷凯乐:廖二哥缺一套房子?赌两毛钱,肯定是自杀。】
【常兴韫:殷凯乐你个狗比给我滚!】
【常兴洲:殷老三你个狗比去死!】
【殷凯乐:???】
【常兴翰:盲猜小六微信是媳妇儿发的,堂哥你啥情况?】
【殷凯乐:堂哥你啥情况?】
【常兴韫:滚!】
……
廖宸没看微信,等一路狂飙回到宝辰别墅,已经快十一点了。
他连秦琅都没等,直接上了三楼。
“里头还没动静?”他冷声问。
梁阿姨有些不敢抬头,“许小姐刚才出来了,吃过饭刚回去,说要睡觉,锁了门不让打扰。”
廖宸冷笑,那就是没晕,是欠收拾!
他随意把领带扯下来,对梁阿姨吩咐,“去熬点补汤,做好了放那你就可以回房间了,听见什么都不用出来。”
梁阿姨:“……好,好的。”
秦琅立刻小声接话,“廖总,需不需要让医生现在过来?”
廖宸转身往门外走,“不用,把药箱给我放在二楼,你可以下班了。”
秦琅也不敢多问,立刻去找梁阿姨。
廖宸出了别墅,转到许琳琅住的那一边,随手脱掉西装外套,鞋也扔在一旁,活动了下手脚。
然后他顺着墙上的凸起和阳台边缘,很快就攀爬到了三楼,翻进许琳琅卧室阳台。
推开阳台门,粗鲁地扯开遮光窗帘,隐约看到她在床上趴着。
廖宸压着火上前摸了摸她额头,没发烧,呼吸平稳,脉搏也很平稳。
很好。
他面无表情起身,‘咔吧’一声摁开皮带扣,把衣裳脱干净,先进卫生间洗了个澡。
卫生间内浅浅的薰衣草香气让他身体里那把火越烧越旺。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气许琳琅这样任性耍脾气,还是气自己一听她把自己锁起来,就扔下计划好的事情匆匆跑回来。
有什么脱离了掌控,他深恨这一点。
洗完澡随意拿浴巾擦干,他直接赤着上床,伸手将许琳琅给捞过来,捏住她脸颊亲过去。
“唔……烦!”许琳琅被亲的喘不过气,娇哼一声,甩腿就踹。
廖宸吓了一跳,她人对他来说太娇小,那一脚差点往子孙根上去。
“醒醒!”廖宸更用力气掐着她的腰,一口咬在她唇上,半点没收着力气。
“你是狗吗?松嘴!”许琳琅被疼醒了。
脑袋还因没整理清晰的记忆涨的难受,哭久了眼也疼,胃也疼,哪哪儿都不舒服。
她平时总笑着看起来软软的,但可能是心脏不好,疼久了每次发作都很烦躁,后来就变成了只要哪儿疼就脾气不好。
“你闹什么?”廖宸捏着她下巴迫她抬头,手指狠狠摁在她唇上入了巷。
恶狠狠的力道将妥协隐藏起来,“你想得到什么,自己去争取,什么都不做等着人给你送上门,天底下没有那么好的事儿。”
许琳琅愣了下神,这二十多年的记忆和上辈子二十多年的记忆还在脑海中纠缠,廖宸身上那种熟悉的冷硬让她觉得亲切。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这就是个狗东西,不配让她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