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这个深目少年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异样了——喜欢长久地凝视着自己欲求而不得的东西,一旦有了条件,便迫不及待、不知节制地沉溺在爱好中,对甜品的爱好,就像是一个侧面,照出来了他的本性。这个人……他的野心和欲望必然是很强盛的,而且也很喜欢走捷径,比起靠着自己的双手,堂堂正正地赚到属于自己的财富,他似乎更喜欢走一条阴暗而充满了风险,回报也惊人丰厚的道路,即使,这条道路要付出让很多人不能接受的代价。
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座城市中,真叫人提心吊胆,瓶子不愿再关注他了,但又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因为他毕竟是出奇的年幼——想到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让这么小的孩子就要开始被人亵玩而谋生,她心中便充斥着一种熟悉的不忍。
这种情绪是她新近几年滋长出来的,在买活军这里生活得久了之后,回到故乡草场上时,看到当地人朴素艰苦的生活中,必然的种种苦痛,她也时常会产生这样的感情。这世上,不是每个地方都有买活军这样的条件,她也清楚,但她还是觉得——这是不应该的,这种因为生产力的低下而产生的,常见的畸形……即便当地人司空见惯,但这仍然是不应该的。
做吏目,一开始只是她谋身的最佳途径而已,瓶子对于权力有着朦胧的渴望,在追求权力的过程中,她为什么反而真正产生了对百姓众生的同情,这反倒是令人费解了。但,这样的情绪是确实存在的,瓶子一面意识到了少年的可怕,一面却也似乎真的同情着他习以为常的畸形。她像是被一种强烈的冲动主宰着,在离开味美面包店时,顶着乌味美不赞成的摇头咋舌,还是走近了这个少年,把手里的油纸包递了过去。
“会说汉语吗?”她问,“你一直在看着这块白酱肉松卷……很想尝尝吧?”
少年脸上呈现出了极大的惊诧,显然他全然没有意料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外族女人,会对他展露出如此慷慨的善意——这样一块蛋糕可不便宜,是很多人一天的工钱了。
她想要什么呢?他的双眼如此疑惑着,似乎在说:我没有什么可交换的。但即便如此,他还是非常利索,并且堪称贪婪地飞快接过了油纸包,并且立刻打开咬了一口——这样,这女人就不能反悔了。
“我会说汉语。”他说,咀嚼着松软的蛋糕,眼睛弯起,呈现出纯粹的狂喜和享受,这个贪食的少年,在得到自己亟欲之物以后,也要比一般人更加享受,并且立刻似乎就呈现出了进一步的不满足。
他的汉话也的确说得很好,瓶子从小听的一些英雄故事说过,色目人都是语言天才,至少在这少年身上得到了验证。少年的汉话几乎没有什么口音,相当的流利,一点没给她误会的余地。“你想要同我睡觉吗,姐姐?”
“什么?!”瓶子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她咳嗽了几声,啼笑皆非地说,“我不想,而且这在我们这里是犯法的,孩子!”
这下可好,她不用再找话茬了,瓶子双手叉腰,告诫着深目少年,“像你这样的年纪,在我们这里可不能同别人睡觉!你是知道的吧!如果有人想要做这事儿,你应该去衙门汇报!这样,他会被关起来的!就再也没有人能逼迫你了!”
大概这就是她多买了一块蛋糕的原因吧,瓶子这才对自己的动机恍然大悟,而这少年眼里也浮现出了然和嘲笑,对于瓶子的动机,他似乎也有所领悟了。
“是吗——这件事我是知道的,姐姐,你真是个好心人。”他说,依旧在快速地咀嚼着蛋糕,舌头满足地舔去了唇边的白酱,这一瞬间他流露出的神态,让瓶子不适地皱了皱眉——这是完全不适合出现在少年脸上的,成人化而诱惑的姿态,让人有不良的联想。
而这不适似乎又化成了少年的武器,让他更加拥有了优势的地位,他有些讥嘲地笑了,“但是,把我的养父抓进去了,谁来管我的吃,管我的喝,谁来给我零花钱呢?我干不了重活,我年纪还小,你看——”
他摊开细嫩的掌心给瓶子看,“我从小没有吃过什么苦,我该怎么养活自己呢?去街边跑腿吗?那我可连来蛋糕店饱饱眼福的时间都没有啦。”
瓶子有一种复杂的感觉,她很不是滋味,她的白酱蛋糕卷似乎是白白地喂了狗,但——他还是个孩子!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来自于身边的环境,她真的能因为他的自甘堕落而指责他吗?这是不是有点儿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还好,归根结底,他们只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这孩子不会是她要去负责和解决的问题。瓶子对深目少年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决定结束这突发的对话,但是,这少年好像反而赖上她了,他转身跟着瓶子往前走,好像拿住了她的弱点,殷勤地说着,“姐姐,如果您真想帮我的话——可以请您为我传个话吗?”
“我看到了,你和那些大学里的先生们谈话聊天,你们是朋友吧?我读到了你们的唇语,你们在谈论着那个光头先生想回欧罗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