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月难得回去一次老宅,坐在苏父曾经睡过的榻上,一坐便是一整夜。
他不敢回去还有一个原因,他怕看到萧郁,也怕听到萧郁身边人的声音。
几月后的一个晌午,苏澜生坐在铺子里打盹,一位身怀六甲的妇女走进了他的铺子。
他起身招待,乍然见到一张熟悉的脸,他还有些没回神。
陈婉婉褪去了从前的嚣张跋扈,一脸尴尬的跟他打了声招呼。
苏澜生不知怎么回话,他的视线落到她肚子上,一时滋味难明。
陈婉婉温柔地摸着自己肚子,笑道:“已经三个月了。”
苏澜生讷讷点头,他想岔开这个话题,手忙脚乱打包了一些糕点,语无伦次道:“你、你喜欢吃什么?我和萧郁也算旧相识,就当我送你们孩子的……”
陈婉婉奇怪道:“萧郁?你大概是误会了,这个孩子不是萧郁的。”
苏澜生停下手中动作,陈婉婉果然还是红杏出墙了吗?
陈婉婉立马明白他在想什么,她挥挥手,解释道:“我和萧郁没成亲,你不知道吗?我后来想通了,就萧郁那身子骨,还不够我享福的,我嫁给了中州一个富商,他对我挺好的。”
陈婉婉见他不答,又想起了曾经对苏澜生说过的重话,她尴尬笑笑,道:“以前那些话你别记在心里,现在有了孩子我也懂得了一些事情,我做事不计后果,太任性妄为,对不起。”
“说起萧郁,他现在还好吗?我记得他的身体好像康复了。既然说开了,还有一件事我想向你道歉,当初我骗了你,其实衔月草根本治不好萧郁的病,是我故意让人谣传的,我想逼萧郁娶我,现在想想,我那时的做法真的太蠢了……”
苏澜生完全听不进去一个字,陈婉婉没和萧郁成亲,那萧郁跟谁成亲了?
衔月草不能救萧郁的性命,那萧郁的身体是怎么恢复的?
……
苏澜生送走陈婉婉后,着急忙慌奔回了家里。
一墙之隔,隔了几个月,他终于又爬上了墙头。
金桔开满了枝头,萧郁依旧坐在老位置,他闭着眼睛在小憩。
深秋时节,一向畏寒的萧郁没有盖着毯子,他脸上气色比初见时好了不少,一眼看过去和正常人无异。
苏澜生离那颗金桔树非常近,桔子的香气也无法掩盖院子内那股浓烈的腐臭味。
苏澜生捂住鼻子,满心都是疑惑,萧郁这是怎么了?
萧郁屋里传来脚步声,苏澜生吓得跳下墙头,他躲在自家院子里,透过墙壁的小缝窥探那边的动静。
一名长相美艳的女子从后抱住了萧郁。
陈婉婉说,萧郁没有娶她,而是娶了一个不知从哪里带回来的姑娘,那姑娘长得极美,就是不爱出门,也不爱和邻里打交道。
少女拿起桌上的一个瓷碗,抱着萧郁就要替他喂下。
“你身体虽然养好了,但是药不能停。”
萧郁扭头避开近在眼前的汤匙,厌恶道:“病根早就埋下,再怎么治都是这样了,我说过我不会再喝了,你们再敢将这东西端到我面前,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少女松开萧郁,走到他身前,她没有被萧郁的话语激怒,嗓音依旧平淡,说道:“你在害怕什么?你害怕苏澜生知道吗?可是你已经把他妹妹吃下去了,你还妄想他能原谅你吗?”
萧郁一脸漠然,指甲将桌沿抓出五道鲜明的指痕。
“你做到了我给出的条件,我父亲也会答应你,他手下的将士跟他出生入死几十年,宫里也有他的旧相识,狗皇帝马上就要死了,你先想想,用什么方法杀了他,好解你的心头之恨。”
萧郁:“我自然早就想好了,你先退下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怎么,不喜欢跟我说话?不想看到我?萧郁,我这辈子唯一的心愿就是嫁给你,你不能这么对我。”
萧郁闭上眼,叹气道:“婕儿,我只是有点累。”
方婕儿伸手掐住萧郁的脖子,她是定安将军的庶女,虽是庶女,可父亲最疼爱的便是她。
她从小在边关长大,皇城里那些人很少知道她的相貌,她才能安然无恙嫁给萧郁。
她自七岁起就想嫁给萧郁,父亲愿意为萧郁起兵造反,她知道萧郁不喜欢她,强扭的瓜不甜,她还是劈开硬吃了。
方婕儿:“我告诉你,你要是敢不听我的话,别逼我对苏澜生动手。”
萧郁倏地睁开眼,目光森冷看向面前的女人。
“你敢!”
“只要你乖乖的,我就什么都不会做,”方婕儿抚过萧郁的脸颊,低低笑道,“不然我就告诉他,他妹妹死亡的真相。”
萧郁埋着头,没有看到她眼底的狠厉。
……
苏澜生听到一半就跑了,他脑袋空空,觉得自己似乎是魔怔了,不然那个女人说的话他怎么听不懂呢?
“可是你已经把他妹妹吃下去了。”
吃下去了,妹妹……
萧郁为什么要吃他妹妹?
苏澜生将苏淼淼的坟挖开,他跪在小小的棺材前,颤抖着将棺盖打开。
尸体几个月后不可能还会保持原样,可里面躺着的只有苏淼淼生前爱穿的几件衣裳,都是他亲手放进去的。
淼淼的尸体哪里去了?
下葬的时候他还看过一眼,淼淼明明躺在棺材里。
萧郁,是萧郁!
苏澜生发疯般就往家里冲,他蹚过溪水,马蹄声在他周围响起,他转过头,看见几个身穿盔甲的士兵。
“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得罪了。”
剑影一闪,鲜血被溪水缓缓洗涤。
苏澜生睁着空洞的双眸,他躺在冰冷的水中,手里紧握着苏淼淼的衣服。
他终于记起了送衔月草那日,老嬷嬷剩下那半截话。
“你真傻啊,衔月草救不了世子的命,只有你的命才能救世子的命。”
他的魂魄出窍,远看着那群士兵将他扔上了马车,他们要带他去哪里?
山涧逐渐被昏暗笼罩,数不清的萤火围绕在他身侧,他恍惚间听到了苏淼淼的声音。
“哥哥,救我,哥哥呜呜——”
是阿淼在哭。
一段清晰的记忆出现在他脑中,刚才见过一面的士兵抓住年幼的小女孩,苏淼淼在他怀中拼命挣扎,她的头沉入脚踝深的溪水底,明明是连小儿都能站起来的高度,淼淼却淹死在了那里。
淼淼,他扑过去想要扯开男人的手臂,他穿过了两人的身体,却什么都捞不着。
不是说只要他的命就能换萧郁的命吗?
他换,他心甘情愿换,只要你们放过我的妹妹。
他看着苏淼淼死在了他的面前,却什么都做不到。
淼淼,阿淼,是哥哥对不起你。
强烈的悲痛席卷晏离舟的灵魂,他捂住胸口,想要安慰跪在地上哭泣不止的苏澜生的魂魄,可他的灵魂被强制召唤,再睁眼,他站在了萧郁身边。
“苏澜生死了。”方婕儿轻描淡写说着,替萧郁拢了拢被子。
萧郁眼里淬满狠厉,抬手掐住女人的脖子,道:“是你,是你派人杀了他对不对?”
方婕儿被他掐得快要不能呼吸,她的指甲在萧郁手臂上抓挠出痕迹,萧郁毫不留情,手上的触感乍然消失。
晏离舟惊讶地看向端坐于床榻之上的方婕儿。
方婕儿自幼练武,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萧郁怎么会是她的对手。
方婕儿:“你不用再挣扎了,萧郁,你反抗不了我的。”
你以为你还是从前那个马上挽弓,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吗?
你的脊骨早就被弯折,你连轻剑都拿不起来。
萧郁腰背佝偻,缓慢转身,他呼吸沉重,却说不出半个字。
“我也是迫于无奈,谁叫他知道了你的秘密呢,如果他不死,他就会将秘密全部说出去,况且……”
你敢面对知道真相的他吗?
萧郁,你个懦夫,你不敢面对苏澜生,你害怕他拿着真相来找你,来质问你,用仇恨的目光看向你。
方婕儿笑道:“你放心,他妹妹已经成全了你,你自然就不需要他了。”
“我们会给苏澜生留一个全尸的,我会让人好好安葬他,现在,你该做你应该要做的事情,你想要得到的全都能得到了,我会帮你的。”
“你是天子,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你的皇后,这是我从小的梦想,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虽然中间出了点岔子,但好在,一切都会圆满。
方婕儿临走前将一个紫檀盒子递给萧郁,说道:“你获得了新生,这副骨头放在我这也没什么用了,送给你留作纪念吧。”
方婕儿走后,晏离舟靠近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萧郁,他在萧郁面前缓缓蹲下。
紫檀盒敞开着,那里面躺着一些断裂的碎骨,更多的是被磨成齑粉的骨灰。
晏离舟恍然回神,他瞬间明白了一件事,萧郁很早以前就死了。
晏离舟的指尖轻触萧郁的手指,只一瞬,他就感受到了浓到化不开的悲伤,萧郁的记忆在那瞬间全部敞开。
……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京中贵女们都想嫁给相貌家世才学样样不俗的成王世子。
自他父亲意图谋反被抄家斩首后,成王世子萧郁就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人物。
他们都以为萧郁被赶去了中州一个贫瘠的小县城,却不知他在中途就被人虐待而死。
萧郁年少带兵出征,从无败绩,蛮夷知他大名皆闻声色变。
没人知道,圣上竟然会惧怕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
北苍山一直有个传说——
千年前,北苍山山脚下的某户村落里出了一个作恶多端的少年,村民们合伙惩治了那名少年。少年死后,戾气化作厉鬼继续行凶作恶。
村民们千辛万苦请来了山外的得道高僧才将那只厉鬼制服。
他们听从高僧的话,将少年的骨头拔出,打碎后分别埋在了北苍山各处,少年的亡魂挣脱不了束缚,永远不能为祸人间。
皇帝相信了那件传说,他害怕萧郁的亡魂会来索命,押送萧郁的士兵们听命行事,将萧郁的骨头生生拔出,一块一块埋葬在了北苍山……
传说大多都是后人杜撰的,一小部分也是真的,萧郁的仇恨化作了恶鬼,他杀光了押送他的士兵们。
他从未对龙椅上那人生过仇恨,也从未起过异心,他也知道手握重兵会招来什么后果。
他以为圣上明白他的忠心,可他的父亲还是被人诬陷,一味的愚忠还是换来这种结局,他决心复仇。
可是,他的灵魂没日没夜遭到冰寒折磨,光靠他无法寻到自己的骸骨,他浑浑噩噩顺着既定的路途漂泊到了中州。
初见苏澜生那刻开始,萧郁就知道,苏澜生和他一样,都不是人。
少年毫无戒心,一步步朝他靠近,甚至将最重要的秘密都告诉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