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府尹早收到了风声,衙役来报,文昌侯夫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和云月玺等人一道过来了,要断的是桩伦理公案。
怎么可能就那么巧?在铺子里偷窃东西的窃贼被抓获后,正巧是云月玺的亲爹娘?京城府尹听完探子绘声绘色地说打探到的消息,沉沉叹了口气。
这事儿,和文昌侯夫人没干系他是不信的,想来文昌侯夫人虐待养女之事,早已在京城人尽皆知,她和云月玺那关系只有坏,没有好,怎么可能就那么巧,没事儿跑去云月玺的铺子处,刚好为那对中年夫妻做主
若那对中年夫妻真是云月玺的亲爹娘,天下父母只有为孩子好的,又哪有去搅缠别人生意的道理,这事儿的疑点和恶心之处完全摆在明面上,那侯夫人却有恃无恐,仗着的就是云月玺无依无靠,她是云月玺的养母,又凭空捏造出一对云月玺的亲生父母,摆明了要吃定无人可做主的云月玺。
府尹一叹,上一次是文昌侯府小姐,这一次干脆是文昌侯夫人亲自出手,这太平盛世,看起来路无白骨,实则,不过是吃人的虎地位变得更高,穿上了人皮,比之乱世强盗,这穿人皮的虎吃人时更是光明正大。
强盗杀人,为的是财物,这侯夫人杀人不见血,不过只是为了争一口气。鲜活的人命在她面前,竟比不过路边的草芥。
京城府尹长长一叹,想着待会儿如何断这官司,他不忍见这水灵灵的年轻姑娘落入赌棍恶徒手中,但是侯夫人一贯强势,虽说文昌侯府已经今非昔比,势力减弱,但是侯夫人想要掀了他这顶乌纱帽,不算难事。
他该怎么断这段案子?京城府尹恨上毒蝎般的侯夫人,京城之中权贵多了去了,可是一路追着被自己虐待长大的女孩儿攀咬的权贵,竟只有她一人。
正在府尹一筹莫展之际,衙役却来报:“大、大人,衙门口来了。来了……”
府尹正心烦意乱,见状道:“来了什么?话都说不清楚,你怎么当差的?”
衙役好不容易捋直舌头:“陛下驾到、太后驾到、安南王妃随行——”
陛下、太后、安南王妃?按照京城府尹的品级,哪怕是上朝,他也只能站在金銮殿外,连天颜都见不到,他这么小个庙,这几尊大佛来干什么?
京城府尹慌忙出去迎接,只见衙门口车架卤薄,前拥后簇,乐仗相随,训练有素的侍卫身着便衣,皆带刀随行。
“微臣参见吾皇,参见太后,吾皇万岁……”京城府尹跪下行礼,皇帝则道:“平身。”
他没有率先跨入衙门,反而回转身,小心翼翼地扶着一名身着紫衣的女子:“母后。”
太后保养得当,风韵犹存,眉目如清荷,多了些养尊处优的尊贵,竟和云月玺足足有九分相似,她皮肤白皙,只是眼角有些细纹,这全是她这些年思念女儿所致,再好的保养品若心情不佳、夜夜流泪,也就没什么用了。
太后没管皇帝,握住安南王妃的手:“宁知,你不是要带哀家来见长乐吗?长乐何在?”
皇帝也看向安南王妃,目带期盼。
太后当初是贵妃时,先生的皇子,再生的公主,那皇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他比公主大整整十岁。贵妃当时虽冲冠后宫,但皇后把权,皇后担忧贵妃的儿子受皇帝喜欢,没少以母后的名义苛责他。
那时,贵妃让他忍,贵妃安分守己,在皇子年少时,只抓住陛下的心,他们以退为进,就连陛下都觉得贵妃虽娇,却不争不抢极善良,而皇后咄咄逼人太没有容人之量。
那段时间,皇子受了不少气,只有到贵妃宫殿时,能逗弄逗弄妹妹,开解心情。皇后的刀悬在他们头顶,皇子发誓,在这深宫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定要长大,不只要封王,还要称帝,护住母亲和妹妹。
小公主岁半时,贵妃带着皇子和公主一起去护国寺上香,当夜,遭遇变故。
皇子很少出宫,兴奋得睡不着,跑去继续逗弄妹妹,把妹妹逗弄得牙不见眼咯咯笑来睡着后,皇子也感到困意,在公主房内睡着了。一个刺客遍寻寺内都找不到他,好不容易摸到公主房内,他提着刀,慢慢搜寻可有皇子踪迹。
皇子睡眠浅,在刺客进来那瞬间,便躲到了床底下,他捂着嘴,不敢发出声音。
眼见着刺客遍寻不着,已经弯腰去看床下,他带着杀气的眼和皇子慌张的眼撞到一块儿——
千钧一发之际,公主发出响亮的啼哭,值夜的嬷嬷们开门进来,见到刺客后尖叫声此起彼伏,大呼有刺客。
那刺客杀了嬷嬷们,贵妃带来的御林军也往这里跑过来,皇子逃过一劫,可公主却被刺客当作保命符,拿在手中迫使御林军不敢使出权力。
这时候,寺内的其余刺客也全都出现,和御林军战在一起,皇子被人迅速保护起来,公主却被贼人掳走,生死不知。
当夜,共来了三波刺客,御林军们必须留下九成保护贵妃和皇子,剩下一成追击挽救公主,显然无所获。
那次,贵妃和皇子抓住了不少活的刺客,严刑拷打之下,终于有刺客吐露出是皇后之命。
贵妃在皇帝面前哭得晕过去三次,皇子也发了狠,用冷水浇身,生生将自己弄出受惊染病之状,皇帝这才勃然大怒,惩治皇后。
皇后的母家为了保住皇后,推出父兄挡罪,说是父兄怜爱外甥,才犯下大错。父兄被皇帝斩首,皇后虽未被废后,但是也同被打入冷宫没区别,她执掌中宫的权力被夺,贵妃开始执掌中宫,皇子也争气,一步步经营自己的势力,直到登上大宝。
但是,每每午夜梦回,他都会想起在护国寺的夜晚,如果他没有去看妹妹,刺客一定会第一时间去他的房间杀他,如果妹妹不哭啼那一声,他已经被刺客所杀,而妹妹作为公主,没有登上皇位的威胁,肯定会平安无事。
皇子年少时发下宏愿,将来一定要护住母妃和妹妹,但是反而是妹妹护住他。没有妹妹的生死不明,皇帝或许不会真杀了皇后父兄,断了皇后左膀右臂。
皇子如今已经是皇帝,贵妃成了太后,那么多年,他们找过无数次,都没有长乐公主的下落,就连皇帝本人都想着,刺客穷凶极恶,或许在行动失败后,杀了公主泄愤。
没想到,安南王妃带来了好消息。
太后紧紧握住安南王妃的手:“长乐,对,你说她现在叫月玺,月玺在哪里?”
京城府尹听到一个长乐公主的封号和月玺这个名字时,眉心跳了跳,关于长乐公主的事情,他也听过些,那是先帝时候的丑闻,皇后刺杀皇子皇女,这样的事情不允许多谈,不过,坊间一直默认长乐公主已死去。
怎么现在听太后的语气,长乐公主还活着,并且就是云月玺?京城府尹算了算时间,心中掀起滔天骇浪。
安南王妃则道:“太后,陛下,只要我们在这儿等着,马上公主就会过来了。”
京城府尹听安南王妃那带着讥讽的语气,心知今日有人要倒霉,果然,便听安南王妃将云月玺在侯府遭遇了怎样的虐待,如何在一整个冬天洗全府的衣裳,又是如何身无分文离开侯府,之后侯府如何败坏她的名声,文昌侯小姐如何要掀了她的铺子,文昌侯夫人又是如何偏要指认一对赌徒窃贼说是云月玺的亲爹娘。
她道:“那日公主来王府上,公主大大方方,窈窕美丽,真是极好的性儿,那双手却干粗如老皮,便是这样,还被侯夫人说是占了她家莫大的便宜。”
这些日子,太后查的是云月玺的样貌,习惯,以及身世之谜,那些派出去的探子又怎么会不长眼到给太后说公主流落在外,过得有多么苦。
是以,这还是太后第一次听到她的女儿在外遭遇了什么,她猜想过,女儿流落民间,不可能像养在她膝下那般无忧,但是,女儿也在京城之中,京城是最富庶的地方,太后以为她至少不会受太多苦,现在一听,她女儿分明是泡在黄连里长大的。
太后忍不住,再度流下泪来,竟是无论怎么止也止不住。
她颤着手指向皇帝:“皇帝!这就是你管理的国家,这就是你麾下的好臣子!磋磨公主,她们岂敢,她们怎么敢?你把流水一样的赏赐赐给他们,爵位,封赏,她们就在你眼皮子底下拿着这些东西来害死你妹妹!”
太后这明显是迁怒,她也不迁怒无辜的京城府尹和安南王妃,只找自己的儿子。
皇帝脸色也极为阴沉,长乐是他唯一的妹妹,更救过他的命:“母后,之前儿子已经夺了他们的丹书铁券,不过,确实是儿子失职,文昌侯府胆大包天,儿子必会处理他们,令母后和皇妹满意。”
这两人言谈之间,竟好似要对整个文昌侯府动手,一旁的安南王妃和京城府尹只当没听到,不敢置喙。
太后眼泪仍不止:“我心疼我儿,不只是因为她本该受人尊敬,却被人磋磨,更是因为那文昌侯府欺人太甚,若我儿不是公主,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她就该白白蒙受这些冤屈?皇帝,哪怕她不是你的皇妹,但也是你的子民,你能眼睁睁看着你的子民受人折辱?”
皇帝年近三十,已经许久没被人指责过,但面对太后,他毫无脾气:“都是儿子的错。”
安南王妃见状:“太后,如今是否要前去迎接公主?”
太后本意动,却到底忍了下来:“哀家就在这里,文昌侯府的夫人说哀家的女儿在她家白白做了十多年活计还是占了她家的便宜,哀家身为月玺的母亲,今日,便要和她对上一对,她的女儿精贵,哀家的女儿便是草芥?此事,倒不只全是身份的关系了,待会你们记得,就将哀家当作普通母亲,不要显露身份,以免那毒蛇般的夫人见风使舵,哀家要亲眼看着,她究竟想怎么磋磨哀家的女儿!”
太后这是要给她的女儿撑腰去了。
文昌侯夫人的女儿是爹生父母养的,她的女儿也是。
此时,云月玺正在路上,她仍觉得那四名汉子不是普通人,他们擒住中年夫妻,用的是最正宗的擒拿手,擒拿手可不是随便一个汉子都会的武功。
中年夫妻被擒拿手反手制住,动一下都疼,他们脸色发白,在知道要去官府时已经有些后悔。他们想占云月玺的钱财,却一个子儿都没占到,还落了一身的伤,背上了窃贼的名声。
中年夫妻心里只有后悔二字可形容。
侯夫人哪能不知她们在打退堂鼓,道:“快些行路,早早了了这桩案子,你们可不要怕你们女儿被责罚,便假说她不是你们女儿,小心背上盗窃的名声,罚做苦役三年,到时候,本夫人都保不了你们。”
“你们可得据理力争,为自己打算。”侯夫人乜斜着眼,对中年夫妻道。
中年夫妻都领会了她的意思,如果她们憋不住说了实话,那么,不只要被当窃贼罚去做苦役,还要被侯夫人给报复,如今她们想脱罪,只能咬死了云月玺是她们女儿,谁来都不松口。
而且,侯夫人敢去官府,肯定还有别的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