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处置大批未成年的战俘成为新联邦要面对的一个棘手问题。改造营系统是解答。最初联邦政府负责人们设想中的是一个“改造系统”,而非被严密看管起来的营地。
“我们那时想要尽可能地还原我们认知中的校园,而不是监狱。我们天真地以为只要将帝政下的暴行揭露出来,那些孩子就会意识到他们是一个巨大骗局的受害者,砰地一下,他们的思考方式会转变,然后他们就可以回到社会,重新上学、工作。”奥尔夫·波尔金,学者、改造营项目最初的发起者之一,说到最初的构想时情绪依然激动。
帝国统治下,波尔金很少直接参与政治活动,选择潜心于古鲁尔文字的研究。但他也是一位热心的教育家,曾经建议在帝国少年军内部推广更全面的通识教育;在新联邦建立后,他积极与政府合作。然而波尔金构想地着重通识教育和柔性干预的方案很快被迫中止。
和约生效小半年后,位于首都郊外的莱辛改造基地于旧历20年11月29日开放。那里原本是一座疗养院,仓促改建为改造设施:楼面被重新分隔为教室和宿舍,来看望病人的家属停泊车辆的停车场改为操场。另一部分原本是医疗楼的中高层成为办公楼,但改建只进行到一半,因此那些建筑物有种异常阴森的气息。
次年2月14日,原本隶属精英战队的前少年军成员控制了基地安保系统、劫持教员,试图发动武装政变。“复兴帝国”是那些激进成员的口号。联邦政府不得不出动军队,事态在长达72小时的对峙和游击战后终于平息。两名被劫为人质的基地教员丧生,交火双方的具体伤亡数字至今没有公开。由于少年军和帝国军队都穿着黑色制服,而这起事件发生的日子又实在过于讽刺,那三天的动乱被称为“黑色情人节”。
而莉莉那时就在莱辛。她是进入莱辛的第一批学员,在那之前,她和其他少年军成员一起等待未知的命运。回忆起那段等待的岁月,她耸耸肩:“许多人觉得我们会全部被处决,也许那样其实更好。”我很难判断莉莉是在开黑色玩笑还是说真心话。
谈及莱辛动荡的72小时,“那三天感觉又回到从前。”莉莉这么说着,流露出嘲讽的表情。她并不赞同那些无法放弃帝国幻梦的少年少女。莉莉和其他不愿意加入政变的学员一起躲了起来,逃过一劫。她自称在福利院的时候,她就对帝国思想教育不太热衷。她是个有主见、甚至有些顽固的孩子。
“我不喜欢让人教我该怎么思考。但我没有表现出来。所以我没被枪毙。”莉莉轻描淡写带过的是另一些少年军成员叙述过的高压恐怖统治:要求绝对忠诚,故意设置多重互相监督的机构,鼓励举报,叛徒会被处决。这一对于少年军的刻板印象似乎只在战争最后几年确实存在过。去年多地发现的乱葬岗中有大量儿童的遗骸。短短数年内,在怀疑和内耗中丧生的牺牲者数量就已然骇人听闻。猜忌和恐惧也足以在亲历者身上留下永久的伤痕。
第二次见面时,莉莉比前一次放松,和我说了一些更具体的战时经历。连队内的气氛取决于指导员。莉莉见过毫不犹豫让少年军当诱饵或道具牺牲的指导员。她详细叙述,每天会有一队被抽签选出来去探测无人区,有不少人就是在那样的任务中踩中红外控制的地雷死去。这样令人起鸡皮疙瘩的事例有很多。但莉莉也曾经被指导员舍身救下。“他对我和另外几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就爬出战壕。他跑出一段路,故意鸣枪吸引注意力。我们拼命往反方向跑,最后逃出了包围。我们知道他那是去送死,为了我们。谁都没说什么。但我们都知道我们永远会记得那晚上。”
在叙述这些经历的时候,莉莉的声调和表情十分平静。在我与她的两次对谈之中,她几乎始终维持着这种第三人叙述者般的态度,有时显得颇为冷漠。当我问起这一点的时候,她微笑了一下,反问我:“如果我不和自己保持一点距离,我该怎么和你说这些事?”我又问,她觉得和她一样对于帝国灌输的理念心存怀疑的前少年军成员有多少,她无所谓地耸肩,干脆答道:“我不知道。”
许多前少年军成员对于帝国抱有强烈的憎恨,他们感到被虔诚地相信过的人和理念一同欺骗背叛。莉莉对于决定了人生轨迹的秩序似乎不抱持这种激烈的感情。“人都差不多。”她这样的评语中隐含对于取代帝国的新世界的猜忌。
另一些时候,莉莉会自相矛盾。她否认少年军是一个同质自洽的共同体,暗示她对于少年军的归属感不强;但她也承认特定情况下,前少年军的身份对她来说是一切。“即便我不是个模范的少年军成员,但我确实是其中一员。我曾经感到除了那段日子,我一无所有。”
我追问那具体是什么时候。
“在改造营待了半年之后……在我放弃毕业的念头之后。还挺奇怪的,当少年军不存在之后,它反而变得更加重要了。”说完这些,莉莉难得沉默了一段时间,“现在我不再那么觉得了,但我……还有其他人都不可能假装那没发生过。对于很多人来说,我曾经是少年军这件事是决定性的。我没办法反驳。我想相信人是可以改变的,但过去是唯一我改变不了的东西。”
莉莉确实对于人心有着超出年龄的洞察力,但因为对他人抱有强烈的不信任,很多时候显得尖刻无情。在莱辛任教过的一位教员a(本人要求匿名)告诉我,莉莉的无动于衷和刻薄都令人印象深刻。揭露帝国军暴行和普通人生活惨状的纪录片场常常哭声一片,但据教员a所说,莉莉没有哭过。她还会在课堂上问一些刁钻又并非毫无根据的问题,如果教员答不上来,气氛往往非常难堪。莉莉的意图也许并不在于为帝国政权辩护,只是忍不住指出一些逻辑不通顺的地方,但听者不免往那个方向想。
莉莉这种态度在招来了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