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终于来了。 以往这时候我要回奶奶家,今年换成她们来看我。暑假开始的第二天,我和爸妈去火车站接人。 一个下至 7 岁,上至 60 的女子组合:我奶奶,我姑姑,我表姐和堂妹。 彼时我表姐已经 17 岁,是一位在追星路上高歌猛进的花季少女。她千里迢迢地过来居然带了好几盘磁带和一打《当代歌坛》,送我的礼物是一张陈晓东的海报。 “太帅了。”表姐感叹,“我简直不舍得给你。” 过会儿又掏出一张:“木村拓哉这张我是真的舍不得给你。” 几乎一整个暑假,我们都窝在家里看影碟。看《悠长假期》爱上木村拓哉,看《魔女的条件》爱上泷泽秀明,听陈晓东,谢霆锋,朴树…… 对此李免和徐之杨表示很不屑,但吴承承整天巴巴地往我家跑,姐姐姐姐地叫着,变成了跟屁虫。主要也是梁晓敏走了之后,我俩突然没了引领,表姐的到来正好填补了空缺。 那个暑假,我们就好像突然掉入万花丛中。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多帅哥,以至于吴承承无法取舍:“你们说是陈晓东帅,还是谢霆锋帅?” 尽管我已经回答了一百遍“陈晓东”,她仍旧喋喋不休,跟表姐讨论得热火朝天。我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揶揄:“你现在怎么不问 l 和 x 谁帅了?” 表姐来了兴趣:“谁?” “李免和徐之杨。”我答。 “哦,就是你们家属楼那俩男孩。”这位 17 岁的少女正值八卦巅峰,一脸窃笑问道,“承承觉得谁帅?” 吴承承脸一红,竟然矢口否认,“我什么时候问过了?” “你写纸条给我的,还抵赖啊。”我白眼一翻,转头去找文具盒,“你等着,吴承承。” 对,就是那张被我垫在文具盒底层的小纸条。我乐颠颠地拿出来时,并不记得自己还留下了笔迹。 几番争抢,纸条落在表姐手里。她嘿嘿一乐,“承承写的 l 吧,李免是比较有礼貌那个?” 我们租碟的路上碰到过他俩几次,徐之杨每次都笑着打招呼,帮忙拎东西。李免就敷衍得多,好像跟一群女生同行有碍观瞻似的。 我解释道:“不是,那是徐之杨。” “哦,”她回忆状,笑道,“明天叫上他俩,我带你们出去玩。” “那就去儿童公园。”我提议,即将上一年级的堂妹跟着欢呼。 吴承承这才乐了,但还在难为情,大概是嫌弃五年级的自己。好半天纸条重新落到她手里,这人作势想要撕毁,动手前看了一眼。 “诶?” 她眼睛倏地聚焦,然后带着种抓住把柄的快意挑眉看向我:“这个勾是谁打的?”
011 骑士与公主
风和日丽,宜出行。 表姐拖着我们五个小孩去儿童公园,特别像老师带学生秋游,走在路上瞻前顾后,还没到就后悔了,张罗着回家。 那怎么行,我特地穿了件白裙子,吴承承甚至戴了个皇冠发卡。我俩打扮得跟花蝴蝶似的,绝不甘心打道回府。 于是撒娇耍赖、连拉带拽成功混进公园。 海盗船碰碰车轮番上阵,玩了一圈已经中午。太阳有点毒,表姐带妹妹去找厕所,我和吴承承就坐在转椅上休息,伸出一只脚不时点地,慢悠悠地边旋转边吃棒棒冰。 正美滋滋的,突然感觉速度快了起来。我吓一跳,棒棒冰差点掉了,转头一看是李免顺手在推。 “你干嘛呀李免!”没等我吱声,吴承承先嗷一声,忙不迭去扶头顶的发卡。 “害怕啊?”他笑回,但没停下。 风呼呼地过耳,周围一切景物在倒退。每一圈我转到他面前,都感觉椅边加了一把力,忍不住嘴硬道:“不害怕!” 吴承承也不服气地接话:“这有什么好怕的,还可以再快点。” 她话音刚落,果然更快了——徐之杨过来加了把手,和李免站成对角线,边推边提醒:“你们抓紧啊。” 两个人一起推,速度一下子上去了,有点吃不消。我一只手抓着椅背指节僵硬,另一只手攥着棒棒冰冻得发麻,就听吴承承还在硬撑:“不够快!” “行那就再快点。”李免毫不犹豫接上话茬。 我晕头转向,又很怕自己脱力了抓不住。眼看他们俩还较上劲了,心里直着急。每圈经过李免都瞪他,张口想让他停一下,灌了一肚子风,奈何这个人就是接收不到。 终于忍到极限,试探性地伸出胳膊想拦一拦,不知碰到了谁的衣角。 “行了行了。”徐之杨突然说。 恍惚间感觉他跃上来,堪堪站在我旁边,衬衫下摆被风吹起,一直在眼前飘。 然后伸脚下去强行刹车,一阵呲啦的摩擦声,再加上李免用手去挡,很快停了下来。 总算暗暗松了口气,低头一瞧手里的棒棒冰,被我握得快化了。 李免大概真用了十足力气,累得也坐上来休息,邀功似的问:“好玩吗?” 吴承承还在缓神,听见这话努力响应道:“好玩,我跟你说,再快点我也不怕。” 李免眉毛一挑,当即伸出脚点了下地,椅子又吱吱悠悠转起来。 我浑身一激灵,趁速度还慢噌地跳下去,脸拉得老长:“你们自己玩吧。” “怎么了?”他一头雾水,看向徐之杨,“她怎么了?” 没有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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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的别扭总是来得琐碎又突然。本来是休息,这下累得够呛,还惹得不痛快。表姐回来看出气氛不对,兴许是为了缓和,提议再玩个项目。 然后担心的事就发生了。 我们玩了卡丁车,是儿童公园新引进的游乐设施,两人一组。但当时正生着李免的闷气,于是逞强要自己试试。 这玩意以前从没玩过,还以为和碰碰车类似,哪成想速度快得多。一脚油门下去,直奔赛道边的轮胎就撞上去了。 我整个人猛地往前,正好磕在方向盘上,顿时鼻血直流。 直接懵了。血滴滴答答落在裙子上,就像坏掉的水龙头一样止不住。我下意识伸手去擦,抹得哪哪都是。 其他几个人围过来,全都傻了眼。当时应该带着半张脸的血吧,把我妹吓得哇一声哭了。 只有表姐身上带了纸,也用得没剩多少。她慌里慌张给我擦,不一会儿就被血浸湿。最后只好蹲下揽住我,抬头看了一圈,强稳住声音说道:“李免,你去借点纸。” 他愣了几秒,急忙转身跑开了,徐之杨见状也跟上去帮忙。半晌两人带着卡丁车老板过来,拿了一卷纸。 忙活了好半天血才止住。我全程配合,没感觉多疼,还一脸坚强的样子。直到回过神来,才察觉自己浑身脏兮兮被围观着,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就往外冒。 强忍着抽噎,跟表姐去清洗。到了女厕所一瞥镜子里的自己,哭得更大声。 太丑太吓人,就像从鬼片里钻出来的。我觉得难堪至极。 “洗洗就好了,”表姐往我脸上撩水,手轻轻地擦,“你看这不就干净了吗?” “难看……死……了。”我断断续续地说,肩膀一耸一耸。 “你怕被他看见吗?”她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揶揄道,“我把人支开了,没看见。” 我呆呆望着她,突然忘了哭。 “你不是在李免的名字上打了勾吗?” “……”无言以对,眼泪倒是止住了。好半天才脸红道,“我烦死他了,我那是随便划的。” 她敷衍地点点头,一副你有理的样子岔开话题:“唉,这个裙子得回家洗了,还玩吗?” “还没坐旋转木马。”我低头嘀咕。 那天儿童公园的行程是以旋转木马结束的。 但他们不让我骑马,就像有什么危险似的。表姐忽悠道:“公主都坐在后面的马车里。”
吴承承也真配合,摘掉自己的发卡,加冕似的戴到我头上,做作地说:“让你当回公主,我骑马护送。” 没憋住笑破了功,只好跟着坐到旁边。 没什么意思,绕圈而已。我百无聊赖看中间的镜子,发现李免正好回过头来。 感觉就像是他拉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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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的别扭去得也快。实际上我小时候每每在心里赌气,“烦死你了,不理你了”,都会给自己加一个条件:如果你先说话就算了,如果这片云飘走就算了,如果一睁眼看见的人穿黑衣服就算了,蓝衣服也行…… 所以后来去吃了肯德基,心情已经转晴。 这家店开业不久,又正值暑假,人非常多。我们好不容易坐下来,突然看见个熟悉的身影。 瘦高、短发,是魏潇。再往旁边看过去,有三四人跟她一起。 我微微探身观察,紧挨着她的,是那个乐队主唱,经常穿高领毛衣酷酷的哥哥。这么一看,另外几个也是乐队成员。 其实我俩后来又去那间教室看过几次排练,在校园里并没感觉有何不妥。但今天一见,魏潇小小的身板站在几个成年人之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别扭。 兴许是我盯得太紧,表姐凑过来:“有认识的人?” 吴承承也顺势看过去,说道:“诶,这不是魏潇吗?” “嗯。”我答应,皱着眉没接下去。 “那几个人是谁?亲戚?”表姐敏锐地问到了点子上。 “不是。”我带点心虚解释,“是我们在大学里认识的,乐队的人。” “乐队的人?大学生?”表姐不可置信,“你个小学生跟大学生玩在一起?” 我连忙摆手,偷瞄李免和徐之杨,谁的眼神都不敢接,只能看着桌子:“我没有啊……魏潇,她也就是听听歌。” 表姐没说话,拿了一根薯条细嚼慢咽。沉默片刻,像是突然下定决心似的,拍拍手上的碎屑,说:“叫你同学过来,我跟你去。” 后来我们一大三小站在人家面前,勉强凑个阵容相当。表姐强装镇定,上来就声称自己也是大学生,认识魏潇的父母,要带她回家。 神色凛然,语气僵硬到好像有摄像机在对着她。哦,可能就是跟电视剧里学的。 我趁机把魏潇拉了过来,站到李免和徐之杨身后。那位主唱哥哥有点尴尬,一直笑说误会了,解释半天。 大意就是他们暑期出来演出打工,魏潇非要跟着。我也不知可不可信,只好先把人领回餐桌。 “姜鹿,你干什么啊……”她冷着脸坐下,但语气是软的。 魏潇是个刺猬,我早已发现了。自己虽然矮半头,还是拿出架势:“那你干什么呢?” “我跟着他们演出。” “你一个小学生?” “你是小学生,我早该上初中了。” 我俩呛起声来,吴承承、李免和徐之杨居然都装哑巴。好在这时候表姐回来了,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我真觉得她刚才帅极了,忍不住去挽她胳膊。 魏潇在学校里横行,毕竟年龄小,这会儿也威风不起来了。她顿了顿,才接上我刚才的话,低声道:“跟着演出怎么了,我要是还喜欢他呢。” “谁?”满脑子问号。我怎么不知道魏潇有喜欢的人。 她没回答,只是梗着脖子咬嘴唇。表姐把汉堡往前一推,搭话:“你等到我这么大再想这个问题吧,吃完送你回家。” 我反应了半天,才绕过弯来。魏潇难不成喜欢个大学生,她怎么老是做超出我理解范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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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 他又有感而发了,沉思片刻说,“你意思我是骑士,你自己是公主呗?” “……”我拍拍他的脸,“领悟力还是这么差。” 我意思是,女孩子们既是骑士,又是公主。
012 s98
“帮我开一下热水器。” “嗯……啊?”客厅传来他漫不经心的应答。 “开一下热水器电源,我够不着。” 说着从洗手间探出身,发现这人坐在沙发上,正专注地擦着一个月饼盒。 从纹样花色就能看出有年头了,蒙了一层灰。 “这不是装磁带的盒子吗?放在床底下的,你给拿出来了?” “嗯,我找找我的磁带。” 我看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抿着嘴就像审视自己的过去,不由得笑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你能不能先帮我开一下热水器,我要洗澡。” “诶,杰伦的第一张专辑,2000 年冬天。” “……”还真陷进回忆里了,我耐心告急,“热水器!” “等一下。” “啧,你快点,冷啊。” “来了来了。”终于放下磁带盒,晃晃悠悠过来了。 热水器的插座几乎顶到天花板。他个子高,一抬手就能碰到,这时候突然停了下来,故意找茬似的垂眼看过来:“我不在家的时候,你怎么办?就不洗澡了?” 我愣了愣,挺烦这种家长式的假设,回道:“你这不是在家吗?” “我要是不在家呢?” “……” 这种问题就好像男生帮你拧开了瓶盖,还要嘟囔一句,我要是不帮你开怎么办? 渴死,行了吧。 “得了得了,不用你了,真费劲。” 我边说边从洗漱台杯子里抽出他的牙刷,举着稍微踮脚够到了开关,“啪”一下给怼开了。整个过程动作娴熟,一气呵成,用时三秒。 “……用我牙刷,过分了啊。” “你不在家的时候就这么办的。” 随手扎起头发准备洗澡了,看到镜子里的人还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酝酿半天来了句:“当初玩那个游戏的时候,我就该知道你坏心眼多着呢。” “哈?”我顿住,想了半天笑回,“你还记得这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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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 年秋,暑假过去,六年级开始。 那会儿升学压力小,反而有了更多的自主时间,都贡献给了 s98。就是这么一股浪潮,明明没多久前还在机房供着的电脑,突然开始出现在普通家庭里。 李免家有,徐之杨家也有。但我们已经习惯了徐之杨家这个根据地,就常常聚在他家玩电脑。 单机游戏在学生中风靡,女孩子更偏好模拟经营类。我和吴承承当时最爱玩模拟人生,创建人物,装修房子,组建家庭,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对于这种过家家的游戏,李免和徐之杨自然不感兴趣,又没抢电脑的本事,每每坐在客厅玩小霸王。有一回他俩中场休息,悠哉悠哉喝着汽水就站到身后了。 “诶,这个人在游泳池上不来了。”李免看着屏幕上的游戏场景,随口搭腔。 “还真是。”徐之杨也凑过来,身上的洗衣粉味儿特好闻,“有提示了,体力要耗尽了。” 吴承承坐在我旁边,撑着下巴满怀期待:“对,再游会儿就死了。” “啊?” 两个男生逻辑混乱了。在他们的游戏世界里,只有杀敌人和救队友这两件事,理解不了谋害家庭成员的操作。 “姜鹿想出来的玩法,聪明。”眼看游戏里的小人奄奄一息,吴承承眉飞色舞解释: “让这个男的去游泳,再把梯子拆了,他一直困在里面就累死了,然后这个女的就自由了。” 身后突然一阵安静,定格了似的,只有吸气声格外明显。 我本来沾沾自喜,经吴承承这么一说总觉得哪里不对,回头找补道:“不是我想出来的玩法,大家都这么玩。” 李免拿着汽水瓶,半晌评价:“好狠。” 然后煞有介事地拍拍徐之杨的肩膀:“以后离她远点。” “嘶,李免!”从他嘴里出来就没一句好话! 我正待还击,还没想好台词,就看徐之杨颇有怜悯之色,瞥了一眼屏幕上垂死的小人,勉强打圆场:“游戏嘛。” “就是,你们那些游戏打打杀杀的,不是更狠?” 李免不再搭腔,远远靠在门边只是笑,纯属拿我消遣。徐之杨倒认真发问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弄死这个人啊?” “嗯?”真是难以解释,就像宫斗戏一样,涉及男生的知识盲区,不分年龄段,“就是原本游戏里的配对我们不喜欢,这样就可以换一个。” “哦……”他往前探了探身,仔细看着屏幕。我一分心,又闻到这股香味,像某种草本植物,忍不住问了句:“你家用什么牌子的洗衣粉?” “我不知道。”他拉起自己的衣领闻了闻,“怎么了?” “好闻,承承你闻到了没?” 吴承承深吸一口气,满脸茫然,胡诌:“真的,等会儿去洗手间看看,搞不好是外国洗衣粉。” 那天回家前我真去看了,还就是常见的牌子。 有意思的是,去看的不止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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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期就这么一晃而过,乏善可陈。现在回头想想,我总有种印象,2000 年以后技术发展非常快,因为不断有更新鲜的玩意吸引我们的注意力。 大环境上看,国内高校应该算是最先接入互联网的。从电教室到机房,从家庭电脑到网吧,我处在这种变化里,并且托李免的福,成为了很早的一批网民。 那是元旦过后,大学快放假了。 周末傍晚,我下楼买零食,拎着塑料袋刚出来,看见李免匆匆往校门方向走去。 喊了他一声,夹在风里就像被消音了。我好奇心作祟,悄悄跟着出了校门,往左拐,走进了一片平房区。 窄窄的土路和随处私搭乱扯的电线,怪吓人的。越往里人越少,直到看见灰秃秃的水泥墙面,写着两个红色大字:网吧,后面跟着个箭头指向旁边的小门。 李免掀开厚厚的门帘,一闪身就进去了。急忙跑了几步想叫住他,到底还是被拦在外面。 天色渐暗,我踩着积雪来回转圈,想进不敢进,想走不放心。磨蹭了好半天,终于鼓足勇气,刚要推门,“吱嘎”一声有人从里面出来了。 我心一惊,下意识往后退,就看见徐之杨只穿着毛衣哆哆嗦嗦愣住:“鹿鹿?你怎么来了?” 这张熟悉的脸让我委屈泛上来,扁着嘴道:“你俩在这干什么呢?我刚才看见李免进去了。这什么地方?” 实在不像好地方。 “那个,你先进来,外面冷。”徐之杨支支吾吾,还有点不好解释,“就是网吧,玩电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