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条鱼·人王

“你没有话要跟我说吗?”凤如青终究是忍不住问道。

白礼看向她,视线已经有些涣散,凤如青的视线再度模糊,等到再清明,她便见自己的腕上,多了一条艳红无比的绢布。

白礼仔仔细细地为她打上了结,垂手落下之时,气息也跟着断绝。

凤如青微微张着嘴,唇颤动了几下,眼泪还未落下,便已经被风雪带走。

她一直在等着白礼跟她说,下辈子来找我。

可白礼从来也没有说过,他不愿再拖着她了。

每一次的相见,每一次,他都能感觉到她在不断的强大,她早就是他留不住的人。

只是他不甘心,不舍得,非要这样抵死耗尽最后一丝生息,才肯放弃。

他不是不想,不是不想让她答应找他,白礼知道,他只要说了,她一定会答应的。

但他知道,再来一次,他还是无法跟她走到最后,身带帝王紫气,尚且承受不住她,若是凡人,怕是几日便会丧命。

白礼不是怕死,不是怕轮回成为悲剧,不是怕十几年长大见她一次便夭折死去。

他只怕,怕她一次一次地体会分别,一次一次枯守他的到来和离去,这样的痛苦,他已经体会了二十年,他如何舍得她重蹈覆辙。

所以一世,便足够了。

哪怕这只是很短的,对于一个邪祟来说,片刻停留的一世,也是他无怨无悔的一生。

凤如青低头,将额头抵在已经断绝生息的白礼头顶。

她想起当年,她曾亲口说,若有一日,白礼想要娶谁,喜欢了谁,或者要结束这种纠缠,只要在窗子上面,挂上红绢布,她便再也不来找他。

二十年来,凤如青并不是没有察觉宫中年节之时连灯笼都是白的,她以为他一生都不会挂,她以为他会和自己约定个来世。

可凤如青看着手上的绢布,到此刻也终于明白,他不会的。

他们太像了,他舍不得。

就像自己舍不得不答应,他也舍不得说出口。

凤如青抱紧怀里的人,抬头看向漫天风雪共梅花纷纷飞舞,这一场盛大的相逢,虽然短暂,却极美。

凤如青用系着红色绢布的手,接下一片裹着雪花的花瓣,放进嘴里,轻轻地咀嚼。

腰间的鬼铃响起,她却没有去管,只是跪坐在这漫天风雪的梅园之中,许久没有起身。

白礼死后的魂魄,并未曾出现在这梅园中。

而是直接出现了在了往生桥。

鬼境已经炸开了锅,凤如青一直引着宫人找到了白礼的尸身,这才破开虚空回到了鬼境。

她回去之后,鬼境之中早已经恢复了安静,不过到处传来的窃窃私语声,在凤如青踏入黄泉的那一刻,如同滚油中滴入了水般,又骤然地炸开了。

这些凤如青早已经料到,可在业火长廊上的时候,迎面而来的沉海凶戾十足,却在她的意料之外。

弓尤气到连话都说不出,沉海朝着凤如青劈砍而来,凤如青连连躲避,被逼下了业火长廊,又莫名其妙地和弓尤打起来了。

她这么多年来,是弓尤手把手教出来的功法,沉海也不知道给她用了多少次,甚至有时都无需弓尤认可,沉海便会任由凤如青取用。

但此刻沉海感受到主人暴戾情绪,虽因不想伤凤如青正在嗡嗡作响,但也不得不受主人驱使,同凤如青缠斗在一处。

一时间这小片的空间之中,连砂石都被震颤起来,漂浮在半空,躲避不及的小鬼被砸到了后腰,“啊”的一声,滚落到旁边的长廊之下,最后被其他的小鬼拖出来,是爬着跑的。

边跑还边喊――负心的鬼王妃回来啦!发威啦!

凤如青并没有武器,这些年也一直在选,都没有合心意的,索性都在用弓尤的,甚至随手利用什么,甚至用自己的衣袍。

现在弓尤面容肃杀,手持沉海同她拼命,凤如青衣袍甩得烈烈作响,身法肉眼难以捕捉地绕着黄泉躲避,

但弓尤被气得狠了,到处追着凤如青砍,完全不留手,势要将她砍死的架势,将往生桥都砍出了裂痕,掀翻孟婆汤,吓得孟婆跳了忘川去避难。

总之鬼境之下被搅合得翻天覆地,两个人所到之处,如狂风过境,到处狼藉一片,整个鬼境险些被夷为平地。

弓尤甚至化为了龙身,嘶吼着追着凤如青咬了好久,最后凤如青强行骑到了他的身上,手扣住了他的逆鳞,疼得他化为人形,跌落在地。

就这样他还尤不甘心,将沉海抵在了凤如青的脖子上,青筋暴起,下一刻便要斩掉凤如青的头。

“弓尤你何至于此?”凤如青知道她做的事情弓尤一定会生气,但她看了眼四周残垣断壁,当真没有想到弓尤会气成这样。

“何至于此?”弓尤气得连化形之后全无遮挡都不顾了,还是凤如青眼疾手快地脱了外袍,好赖将他的紧要处裹严实。

弓尤将沉海压在凤如青脖颈上,额头青筋暴起,连龙脊上的鳞片都要炸起来。

“你可真是个情圣啊!”弓尤说,“居然背着我偷偷地用三十万功德,去换你那姘头的十世泼天富贵,好大的手笔,直接将他一个阿鼻恶鬼赎出魂魄,天道都容不下你了是吧!”

凤如青不敢松开弓尤逆鳞,怕他还欲再打,也不去推开他抵在自己脖子上的沉海,只用空出的手挠了挠头,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确实是她滥用鬼君职权,同掌管幽冥地狱的恶魔做了交易,凤如青料到了弓尤会生气,却没有料到他会这么生气。

“你听我解释,我并没有将功德只交给一个守地狱之门的人,他们身上罪孽,也不是那点功德能够抵消的。”

凤如青不说还好,一说弓尤更是气得眼睛都红了,“好啊,你仔细算过?你是老早就开始计划了是吧!是从你说要给我做鬼君,口口声声地要偿还欠我的债的时候,便开始计划了是不是!”

凤如青急忙道,“自然不是,我也是偶然在收恶鬼的时候知道的这……”

“我这二十多年,是怎么对你?!”弓尤哈地笑了一下,“感情我是养了个白眼狼,你为了一个恶鬼,散去三十万功德,你可真是毫不在意,你根本就不在意!”

弓尤一把甩开凤如青,悍劲儿太猛了,甩得凤如青在地上滚了两圈,才爬起来。

弓尤教了凤如青整整二十年,比她的师尊施子真和大师兄穆良教她的东西还要多。

他教她利用本体化为气,教她善用功德,结果她背着他私自用功德换出恶鬼之魂,还换了那人十世的泼天富贵!

弓尤本就心中有她,这许多年,不减反增,甚至恨不能将心掏给她,连本命武器都给她随时取用,鬼王令更是基本都她拿着,结果她干出这种事情,弓尤有种十分浓重的被背叛的感觉!

她怎么能这样!

“鬼境容不下你这样胆大包天的邪祟,”弓尤说,“你走吧,去何处都好,从今往后,你与我,与黄泉之间,再无任何的瓜葛!”

他说完,抬手将凤如青身上令牌收回,挥手转身便走,若不是他赤着龙脊,腰上还系着凤如青的红袍,可真是十分的有气势。

凤如青没有敢在白礼转生的时候回来,就是怕弓尤发现阻止,现在白礼已经转生,事已成定局,任谁也不能阻止已入轮回之人。

这件事确实办得不对,但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哪个地方还没点阴私之事,再是清肃的朝堂,也有不能动的浑官,连悬云山那样的地方,门口还有暗通妖魔的暗市。

这黄泉鬼境中的事情,若不传出去,真的没有人追究,天道那么忙,哪有功夫管这等事。

且凤如青也不是没有计划地做,她每一步都算得很周密,甚至为白礼洗魂,除他一身罪孽,根本不会出任何的岔子。

可正因为这样,弓尤察觉了也没有办法,他就更加的生气,更有被背叛的感觉。

尤其是他还抱着那种见不得人的心思,醋劲儿和怒火一起发了,这才扬言要和凤如青恩断义绝。

其实说完,弓尤就后悔了,但是他恼着呢,怒火正盛,也拉不下脸,便径直朝着自己的鬼王殿去了。

凤如青这些年也很了解他的性情,看似酷烈,却实际上只是个不开窍的铁疙瘩,刚烈大部分是假象,刚直的作风之下,是个十分善良周密的软心肠。

于是凤如青才敢踩着他的边界做这事,还敢在他火了之后,跟着他身后哄人。

进了鬼王殿,隔绝了外面一切声音,凤如青见弓尤转身再欲对她发作,左右这里也没有人看着了,顿时鬼君的脸也不要了,露出脆弱的表情,“弓尤,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做这事。”

“对不起?你没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我太对不起了,我就不该留你在这鬼境,你赶紧走!”

弓尤说完就想抽自己巴掌,他总是这样,明明不想这么说话的!

凤如青做的事情看似很逆天,但确实做得滴水不漏,问题其实不大。

他只是醋得厉害,三十万功德啊!她得多喜欢那个小白脸,才眼也不眨地撒出去的!

还有这事竟然瞒了那么久,那么久!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妖女骗得团团转的昏君!

凤如青垂下头,想了想道歉也没有什么用,便突然灵机一动道,“大人,别赶我走,可以罚我,我都受着。”

凤如青挤了点眼泪,抬头对弓尤道,“老弓,我没有家可以回了。”

弓尤本来绷着的脸和心,被凤如青这一句话就给撞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