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提心吊胆守到了丑时,宣宁醒过来一回。那时恰好是苏小冬捧着一只装了热水的水囊给他暖着身子,他悄无声息地醒来,侧着头静静地看着苏小冬毛茸茸的脑袋在他手边来回移动。他经脉不通气血衰竭,纵使她手里的那只水囊发烫,暖意却只在他指尖停留片刻,无法游走至四肢百骸,可他侧头看着她,往日里凝着碎冰般的目光却悄然无声地融化了,低垂的浓密眼睫间泄(▽)出的细碎眸光竟是含(▽)着笑意的温和柔软。
苏小冬捧着沉甸甸的水囊,既怕冷着宣宁,又怕压着他,像只吃苦耐劳的老黄牛,只顾着眼前等待耕耘的一亩三分地,一直到宣宁轻轻咳嗽,她才注意到他是醒着的,欢欣鼓舞地凑上前去,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你醒了呀?”
岑溪在不远处支起火盆温着汤药,听见动静快步走来,激动之下一时无话。
苏小冬在宣宁身后垫上一块软枕,扶着他半坐起来,岑溪端来汤药一勺一勺喂他喝下去,边喂边安慰他,说莫问来看过了,只要他乖乖吃药好好养着,三日后便没事了。宣宁出奇地听话,一整碗气味古怪的汤药他尽数吞下,眉头都不皱一下。
可苏小冬在一旁看着,觉得一碗汤药下去,宣宁的脸色反而更白了几分。她怔怔地递了块糖过去,宣宁看着她手里的糖愣了愣,毫无血色地唇勾了勾,竟是个温润好看的笑。她想起在渝州城里送给宣宁的那个泥人,他笑起来的模样果然是比那个泥人要好看成百上千倍。
宣宁没有接过她手里的糖,盯着那块糖,他目光悠远起来,仿佛想起了很遥远的事情。苏小冬猜想,那大约真的是想当想当遥远的事情,遥远得把自己修炼得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宣宁,难得地露出孩子气的笑容来,他低声喃喃:“小时候吃药,我爹也会给我准备一块糖的。后来我爹不在了,我就再没吃过糖。”
他从回忆中抽离,望着苏小冬手里那块糖,又是渴望又是克制的神情看得苏小冬一阵心酸,将糖塞进他手里,认真安抚他:“以后我给你准备糖,想吃多少都有。”
“好呀。”他寻声看向苏小冬,笑得眉眼弯弯。
他这一笑,不仅岑溪,连苏小冬都觉得古怪,试着轻轻喊他:“宣宁?”
话音刚落下去,宣宁倏然折下(▽)身子伏在床头,一口一口将岑溪刚刚喂进去的汤药吐了个干净。待苏小冬与岑溪七手八脚将他扶起,他仰靠在软枕上,眼中像是蒙了一层云雾,湿漉漉的透着迷茫。
他一会儿认得人,一会又不认得人。前一刻拉着岑溪的手泪汪汪地喊“大哥,小宁不舒服”,后一刻拉着苏小冬的一角衣袖正色道“苏姑娘,抱歉将你牵扯进来”,一直到他脸色灰败地望向虚空处,颤抖着伸出手去,低声道:“爹……等等小宁……”岑溪才变了脸色,将宣宁伸出的手紧紧握住,声音发颤地反复喊他的名字。
那一句之后,宣宁便再没有动静。片刻后,他的身子开始轻轻(▽)颤抖,继而变作痉(▽)挛般的抽(▽)搐,随之大口大口呕血,他终于连靠坐在床头的力气都没有了,身子缓缓侧倒下去,被褥上氤出大团大团暗红色的血迹。
苏小冬眼见着宣宁好看的笑容如琉璃般易碎,顷刻间溅落殷(▽)红血色,心里难过异常。她十分害怕,仿佛有个声音在提醒她,宣宁就要活不成了。想到以后再不可能见到宣宁好看得如同空谷明月般的笑,甚至见不到他如淬过碎冰般寒凉彻骨的眼,苏小冬便难过得不能自已,眼泪一颗一颗往外涌。
宣宁很快再次陷入昏厥,苏小冬将兜里摸了个遍,再没能找到一颗百草谷的药丸。
岑溪手里握着莫问先前给的墨色瓷瓶,犹豫片刻,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又给宣宁喂了一丸,可此时宣宁已难以吞咽,药丸塞进口中只被他无力地含(▽)住,再送不进去分毫。
岑溪与苏小冬束手无策,莫问是驻在双风居的大夫,本就不便过多来往寒石院,何况他早已经说过,宣宁此番凶多吉少,纵使再差人去请,他也未必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