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埋脸在他肩膀上,声音发闷:“你中止内域的法阵不好吗?我还想和你到极北之地外面的世界去玩,我不想你死。”
“无法中止。”
洛修斯知道停不下来了。
但再听一遍还是……忍不住的难过。
怎么办呢?
洛修斯抱着最后丁点儿期望,问:“我可以暂时保持你现在的躯体,即使你力量耗尽了也不至于死去,仍可以像普通不死族那样活着……你可以答应吗?”
更准确地来说,这不是缪金同不同意的事。
而是他一定要做的事。
区别只是如果缪金同意,他尚能以普通不死族继续拥有生命,而如果缪金不同意,洛修斯只能让他暂时沉睡,将他的躯体封存进黑暗中,等到回到天堂,再重塑不死族、赐回缪金舍弃的力量。
殊途同归而已。
事到如今,只有这一个选择。
“不死族已覆灭,我何必再活在世上?”
缪金给出了回复。
洛修斯叹气道:“可你答应过我,会保护我,和我一起去人间地狱,还没有来得及实现你就要离开了,我以后去哪还能找到一个人会像你一样呢?”
“抱歉,以后我保护不了你了。”缪金抬手拥紧了洛修斯——他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但他其实一直知道,被神灵选中的圣人,从来不会需要谁的保护。
他很遗憾会在死后喜欢上一个人,这个人又是被神明所宠爱的那个。
他从来没有将洛修斯拉向自己的资格。
缪金沉默了许久,慢慢道:“我们从来不在同一个世界,所以你本也不需要我。”
不死族的半条左臂已经化为白骨。
这种把力量生生抽离自己的过程痛苦吗?
会很痛苦,而这痛苦将持续十数日,一点点地将缪金所有皮肉磨损尽。
只是缪金一向对自己狠心。
他轻轻在少年嘴唇上印上一个吻,身形消失在了悬崖底。
银发少年静谧地站在崖底,脚下是黑褐的岩石。
他金色的眼瞳中倒映出广阔的极北之地内域的光景。
暴风雪,凛然地披盖住天地之间。
数不尽的骷髅向上攀爬,穿过雪域,撞断沿途的枯木,在雪地岩石上留下深刻的印痕,又旋即被大雪覆盖。
黑色的纹路从峰顶向外蔓延,像滴入白水中的墨汁,渐渐晕染、晕染,染向整个内域。
尸骨雪片一样繁多,在黑魆魆的法阵中粉身碎骨。
可庞巨的数量体永远无法屠戮尽,骷髅一层压一层,向内域更深处逼近,向不死族王的宫殿、内域的峰顶逼近。
王拔起了同族的剑,骷髅海潮似的向他涌去。
他静默地站立着,近乎暴虐的残酷和他身上的血腥气终于冲破了最后一层防线。
直到整个不死族长眠地下,王才有倒下的资格。
生前、重生后的记忆错乱在一起,让缪金已经分辨不清他是谁、身在何地,只有全然本能性的杀戮,没有一把兵刃能在他手中存立太久。
他累得快要睁不开眼,眼前似乎一片茫白,茫白中他却幻觉似的看见了无际的黑暗。
他似乎看见他的躯体渐渐白骨化了。
一会儿却又回到了上千年前,他尚是人族的模样。
童年的辱骂、殴打似乎又隔了长远的岁月出现在他眼前,让他重新看见自己的过去,看见他的被丢进冰洞中死掉的父亲,看见他被人凌/辱至死的母亲,看见他第一次刺杀人用半条命为自己换来的五个铜币。
他用五个铜币买了四磅黑麦面包,让他苟活下去半个月,他没有钱买药,只能等到不再流血就拖着他羸弱的躯体去接下一单“生意”。
他等了一辈子都没等来谁。
现在结束了。
天地苍茫,只有锐利的呼啸风声。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是他静立在原地许久,都未再等到下一个向他撕咬过来的骷髅。
结束了。
当倒数第二个不死族死去,王才拥有倒下的权利。
他是,最后一个死去的不死族。
死去的生命们,将获得永恒的安宁。
王撑着破碎的剑,慢慢地跪倒在天地共白的雪地里,风雪为他的坟冢立起以他的躯体为支架的冰雪碑。
他向前倾倒,最后一点模糊的神智让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像在寒冷中死去的人在死前出现的幻觉。
他微微笑了笑,眼前坠入黑暗。
银头发的少年坐在雪地中,怀中是枯瘦的白骨,漆黑、碎裂的斗篷覆在尸骨上,白骨手中凝冰的剑已经折为两段。
少年神态安和,抚摸过冰棱似的骨头。
雪停了。
风也停了。
阴云消散,展露出地平线上暗淡的太阳。
白骨渐渐丰盈,皮肉从骨骼上生出,经络附着回冷透了的骨壁,男人俊美苍白的面庞重新被构造再现,垂着长睫,像睡着了一样安静。
“等我,我会将你从黑暗中带回,缪金。”
银发少年俯身亲吻过男人紧闭的眼帘,轻声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