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墨斯垂落在身侧的手攥紧成拳。
他盯住厄庇墨透斯,因为缺乏表情,更像戴了一张僵硬的面具。
不加掩饰的杀意自他身上散逸,肆意激荡。
空气震动,殿堂中的灯火与帷幔都惊惧地颤抖。
“愤怒吗?绝望吗?不甘吗?懊悔吗?但你无能为力,哪怕寻找替罪羊发泄怒火也没用,因为你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厄庇墨透斯的笑声有些歇斯底里,神情却无比清醒,他停顿片刻,嗓音异样地起伏了一下,“就和我一样。”
厄庇墨透斯显然已经等待这般吐露一切的时机太久。为了不让赫尔墨斯抽剑离去,他牢牢捏着刺入自己身体的刃锋,鲜血浸透手掌,他恍若不觉,只有语速越来越快,几近癫狂:
“提议让普罗米修斯欺骗宙斯的其实是我。最初因为愧疚而更钟爱人类的是我;凡人生出贪欲想要自己享用牲畜而来请求我,心软的是我;面对失去火种来哭诉的人类手足无措的同样是我。于是……比我更聪慧能干的兄长想出点子。而欺骗的事、偷盗的事如果交给我一定会搞砸,他就索性包揽了一切。
“最后也是他独自担负罪责,承受那样绵长残酷的苦楚!而我什么都做不到。普罗米修斯已经不在,我不能让他的牺牲白费,必须留在人间。这让我怎么能够不怨恨!”
“对奥林波斯、对父神宙斯的裁决心怀不满,我可以理解。但是你为什么要将怨恨发泄到她身上?你……”赫尔墨斯怒极反笑,喉间发出低沉的气声,手上用力,猛地将短剑拔出。
鲜血喷涌而出。
然而提坦神族的伤口已经在愈合。
赫尔墨斯扼住厄庇墨透斯的脖子,失控地怒喝:“你何必折磨她?那让你感到愉快吗?你不会对只能欺凌弱小的自己感到羞耻么?!”
“当然,我对自己感到羞耻,”厄庇墨透斯嗤笑,“但我还要质问你、质问所有奥林波斯神,你们不会对恃强凌弱的自己感到羞耻吗?!还有人类,他们不会为自己的健忘轻浮而有任何罪恶感吗?
“普罗米修斯在承受可怖的痛苦之时,凡人却一转眼就忘记了他,继续若无其事地为奥林波斯众神修建宏伟的人间居所,走进那里焚烧最好的香料,宰杀最健壮的牛羊,进献最精美的织物和雕像,仿佛忘记他们供奉的是怎样蛮横无情的神祇。他们根本不曾动念反抗,完全没有想过违背宙斯的禁令、给普罗米修斯建造神祠!啊……我对人类的爱怜与偏袒终于也成了不屑与漠视。
“然而最可悲的莫过于,即便我模仿你们,无情地使用力量与权威利用凡人,与盖亚结盟,我还是会一败涂地。哪怕是你,宙斯麾下秉性温和圆滑的使者,我也根本无力抗衡。我已经如此可悲可笑,再可鄙一些又会如何?!她确实可怜无辜,但那又如何!我忘掉把她埋藏在哪原本是为了让自己不会心软反悔,没想到这么做会让你愤怒,那很好,那更好!”
“厄庇墨透斯--!”
“机敏狡猾的赫尔墨斯,你又在愤怒什么?你的父亲、你和你的同胞们创造出潘多拉,却又赋予她给人类带来神罚的职责,难道不该一开始就明白她会遭遇什么?难道你误以为人类会如此宽容大度,继续接纳给他们带来灾厄的不祥之物?即便不是我,她也会死在--”
“闭嘴!”赫尔墨斯提剑,作势要砍下厄庇墨透斯的头颅。
但他的动作停住了。
即便他取得厄庇墨亚之王的首级,提坦神族还是不会死去。若受极端的创伤,厄庇墨透斯的肉|体会暂停复苏,精神甚至也会陷入沉睡,但他依旧会活下去,只需要一个契机便会重获身体。正因不死才是神明,永恒不终结是祂们的性质。
众神间的厮杀究其本质都是徒劳的。
盖亚这第三次的反叛会失败,但祂也会继续等待,直至找到合适的人选,又或者再度孕育出会被神明杀死的怪物。
厄庇墨透斯虚弱而嘲弄地笑了一下:“可惜不论是我还是你,都无法触及死亡带来的平静。我想说的都说完了。你想要解开盖亚的加护吧?挖出我的心脏,厄庇墨亚的加护就会解开。”
赫尔墨斯沉默地执行工作,完成后甩掉剑身上的血渍,一言不发地转身。
“你还要白费力气找她?”厄庇墨透斯胸口破出一个窟窿、躯体气息微弱,依旧言谈自若,真是一副怪物般的光景。
赫尔墨斯没有正面应答,淡淡答道:“我只是不想被卷进那对双子姐弟把这里夷为平地的狂风骤雨。”
赫尔墨斯自宫殿中飞掠而出。
来自阿尔忒弥斯与阿波罗的光矢宛如燃烧的刺目星辰,从高空坠落,厄庇墨亚至高处的瑰丽殿堂仿佛嗅到暴风气息的芦苇,震颤了一下,訇然坍塌。如雨的雷霆紧随其后,整座城市顷刻间化作火海,照彻黑夜。
盖亚对厄庇墨亚的加护已然消失。奥林波斯神重临大地。
这意味着火焰之野的战斗也已然没有任何悬念。
赫尔墨斯停留半空,视线穿过浓烟与焦灰,快速搜寻着可能有地下洞穴的位置。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问题只是冒了个头便如泡沫般消解。不论他是否还爱潘多拉,她不应该死去,至少不应在这个时刻、不该以那种方式死去。
被摧毁的宫殿下方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厄庇墨透斯的心脏里携带着加护的核心,不可能离开厄庇墨亚。但时间紧迫,赫尔墨斯无法仔细寻遍厄庇墨亚的每寸土地。如果他是厄庇墨透斯,他会选择哪里?不,是可以选择哪里?也不对,虽然称不上强大,但好歹是提坦神族,只要他愿意,厄庇墨透斯可以轻易突入泥土与地下的岩层,抵达凡人无法想象的深处。宫殿下方是否还有什么机关?还是说……
赫尔墨斯无法冷静分析。越思索,他只有越焦躁。
他虽然拥有能通达天上地下的双蛇金杖,但与潘多拉之间的那一线神识已然切断,她又在他无法感应的地下。他无法锁定她的位置。
要向宙斯求助吗?借助天空之座带来的神力,大地之上几乎没有什么能瞒过万神之王的眼睛。但潘多拉被困在盖亚的领域之中,厄庇墨透斯动手时整座城市又在加护之下,只怕宙斯也无法确定她在何处。善于追踪猎物的阿尔忒弥斯同理,难以在土地之中施展权能。
能帮助他尽快找到潘多拉的只有盖亚。
然而即便是大局已定的此刻,残存的癸干忒斯依旧在战斗,盖亚定然不会轻易回应奥林波斯神的呼唤。
自尊忽然变得无关紧要。赫尔墨斯立刻在没有被火焰灼烧的郊外降落,以双蛇杖触地,双膝跪地,出声呼唤:“自卡俄斯中降生、孕育众神万物的大地女神盖亚,请倾听我的呼唤,请应答我的问询!”
没有回音。
“厄庇墨透斯将奥林波斯众神的礼物、名为潘多拉的生命进献给您,将她封进了地下某个岩洞。盖亚,众神的母亲,我请求您,我恳请您,告诉我她的所在。”
赫尔墨斯没有放弃。
哪怕对奥林波斯心怀愤恚,盖亚也无法阻塞听觉,一定听得到他的话语。既然如此,他就会说下去,直到大地女神忍不住做出应答。只有一句也好。他一定可以从中得到线索。为此,再无耻再强词夺理的话他都可以说出口。
“您为在我父宙斯手下落败的提坦众神、您的子孙们的痛苦而哀叹,您就能对我的哀求充耳不闻吗?尊敬伟大的盖亚,难道我并非您的子孙?”
此言一出,赫尔墨斯足下的土地骤然愤怒地裂开深壑,意欲将他一口吞下。
神使灵巧地躲闪,飞到空中避开。
“离开!迈亚与宙斯之子,吾不会回答汝之提问。汝之剑上还沾染着癸干忒斯们的鲜血。离开大地,不要出现在吾面前!不要让吾听到汝的声音!”
赫尔墨斯垂首恳求:“为了引您开口,我不得不操使狂妄卑劣的言语,我求您的原谅。盖亚,生灵与众神仁慈的母亲啊,只要您告诉我她在哪里,乃至一点线索也好,我就如您所愿,不再打扰您的安宁。”
“她从神魂到血肉皆是奥林波斯创造之物,吾为何要对她垂怜?不要再做徒劳的尝试,汝之巧言在吾之怨恨面前无用,吾不会给予任何提示,吾可以断言,就凭汝不可能找到她,”盖亚凄怨地低笑,“呵呵,怨恨吧,尽情品尝悔恨的滋味吧,赫尔墨斯。要怪也只能怪汝是宙斯之子、奥林波斯神使。”
皲裂的地面再无动静。
赫尔墨斯失去表情。
不,他一定能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