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这样。”
不应该是这样。
他忘记了是一支金箭在他胸中燃起爱火,又是另一支铅箭将烈焰掐灭。
也是同一时刻,赫尔墨斯的某一个侧面冷静而残酷地做出判断,其实在他抵达厄庇墨亚之前,潘多拉就已经开始逐渐冷却。
即便厄庇墨透斯没有饮下魔药,即便盖亚同意指路,依然会是这样的结果。
而另有许多种他本可以却没能够抵达的收捎:
如果他更早怀疑并察觉厄庇墨透斯有另一副面孔;如果他在谒见宙斯前将心灵包裹上更多层谎言的壁障;如果他自火焰之野归来先绕路去人间;如果他没有因为中箭的异样感受而止步;如果他没有与厄洛斯长谈;如果他没有因为宙斯的介入而动摇;如果他在魔盒开启后果断回应最初的呼唤;如果他没有优先顾及奥林波斯的战况;如果他战斗途中就抛下同胞自前线脱走;如果他斩获更多战果,战局更早一些向奥林波斯侧倾斜;如果他更用心一些,分出哪怕只有一点意识,在还听得见的时候去倾听潘多拉究竟在说什么;如果他在她的呼唤停止时立刻察觉……
“我不祈求你的原谅,但--醒过来,看着我。”
纵然是他错漏,这种时候……奇迹这种东西就该在这种时候发生,而不是成为落空断裂的最后一根稻草。
“……别这样惩罚我。”
胸口猛然传来尖锐的剧痛。
赫尔墨斯低下头。闪光的箭镞从胸膛皮肤中冒头破出,数量有二,灿金与冷银紧挨彼此,却无法共融。而现在,有什么别的东西在他体内汹涌膨胀,排斥着相悖的一双箭矢,不再给予它们存生之地,硬生生逼金箭与铅箭一同现形,要将它们彻底挤出去。箭头咬住皮肉颤抖,负隅顽抗,妄图继续左右他的意志,玩弄他的情绪。
他反手去摸,在后心位置触碰到箭杆与尾羽,其一滚烫柔软,另一冰冷沉重。恼人的恶作剧,可憎的阴差阳错。他收拢手指抓住,用力向外一拔。
感觉不到躯体撕裂的疼痛。可能从不知哪一刻开始,他能感觉到的便只有疼痛了。
脱离了宿主的爱恨之箭还在嗡嗡扑腾,像垂死挣扎的长虫,赫尔墨斯将箭身往岩石上猛压。断裂的脆响过后,厄洛斯之箭双双弯折。
他终于真正地重获自由。
低下头,他再一次地看向潘多拉。
神明视黑暗如白昼的瞳仁悚然骤缩。
仙馔密酒自唇角淌落,在覆盖肌肤的尘土上开出一条湿痕,像彩绘掉漆,露出其下的材质本貌。
他想到刚才扳着她下颚开启唇瓣时很困难,他根本不敢用力。她坚硬却易碎,感觉稍不小心就会掰坏。
犹如曝晒太久而开裂的黏土。
“潘多拉?”
不,这不是她。
不再是她了。
重影在摇晃,记忆闪回,与之勾连的情绪在复苏。藤架于蔓生的花叶可有可无,一旦根须深深扎入土壤,即便失去依傍也依旧会野蛮地生长。摆脱爱欲之神影响的胸口炸裂开凶恶的潮涌。这悲恸是什么?根本不是厄洛斯的捉弄。原来竟是他自己的、不知何时缠绕着爱之金箭抽芽吐丝的情愫。
他僵住了,思绪停滞,因为迟到的醒悟陷入瘫痪。
低哑的喃语在地底幽谷中响起。
“对不起。”
“……”
“求你了。”
“……”
“我请求你……”
“……”
他不知道究竟在向谁祈求垂怜。
应答的只有回音。
余光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赫尔墨斯什么都没想,只是循着光亮来源看过去。他看见开启的盒子。他亲手交给潘多拉的那只。还有盒口凝固变深的红色。
他于是才注意到她手指的情状。
他茫然地再次看向岩洞内部。然后理解了为何会变成这样。
不。他不明白。不想明白。
赫尔墨斯抱着潘多拉站起来,转向洞口,第一次朝内部窥探。
首先发现并理解蛛丝马迹的并非敏锐的双眸。几不可察,但确实存在,他感受到“希望”存在过的气息。那是他趁宙斯不备偷偷放进盒子里的秘密礼物。
他已经猜测还原出什么事实,但是拒绝去辨析内容。
为了将视线从盒子上挪开,赫尔墨斯看向岩壁。一个致命的失误。
相缠相对的两条蛇撞进他的眼中,下端一根短竖线,粗糙的刻痕准确组成众神信使的金杖,呼唤阿卡迪亚的赫尔墨斯专属的神秘符号。
在夜幕上寻找到一颗相对黯淡的星辰长久注视之后,其他与它相近的、乃至更隐秘不可见的星辰也会闪烁着自银河的深处瞬间浮现。仿若天幕骤然开启。
赫尔墨斯捕捉到的石刻便是这么一颗引路的星辰。
他看见其一,然后就猛地看见一切:与之毗邻的、覆盖它的、被它覆盖的,从端正到潦草到狂乱变形,以尖锐碎石刮刻进岩壁,用令他晕眩的深红色涂抹而出,全部是两条相缠的弧线,以及与之相连的一根短竖线,不仅遍布岩壁,甚至散落在地面。无一例外,全都是双蛇杖符号,他教她的呼唤他的符号。
这些刻痕与血书成为天空,而后分崩离析,向他垮塌砸落。
他究竟看到了什么?赫尔墨斯无法作答。
是她直到最后一刻都在向他求救的呼唤。
抑或是希望变质扭曲后独针对他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