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裴尚食声音渐轻,思绪也飘向了多年以前,令她记忆深刻的那一日。
那天她引导张云峤来到刘司膳房中,立于一侧旁观了张云峤为刘司膳望闻问切,两人始终是医生与病人相处的模式,一切似乎没有什么异样。此后张云峤准备开方子,房中一时却找不到笔墨,裴尚食便说自己回房去取,退至室外。然而行了数步,想起先帝的嘱托,不免忐忑,遂招手轻唤一位小内人过来,吩咐她去取笔墨,自己缓步回去。
刚至门边,便听到了室内两人一段不寻常的对话。
“你以为你是神农,可以千百次地勇尝百草?神农尚且不能全身而退,何况你一弱女子。”张云峤的语气中有不加掩饰的愤怒,“你为官家试毒,该有一百次了吧?忠君不是这样忠的!”
“是有一百次。”病榻上的刘司膳很平静地回答,“九十九次是为官家,最后一次是为你……我想见你。”
张云峤瞬间沉默了,与她相视,良久无言。
刘司膳青紫的唇际翘出一弯凄凉的笑:“嫌少?那我再来一次。”
她勉力支身,端起身畔案几上一碗菌汤饮了一口——那是应张云峤的要求盛出来给他研究的毒药样品。
张云峤猛地夺过她手中杯盏掷于地上,旋即紧握她手腕,双目炯炯盯牢她,似要看到她心里去。
“来呀,一起死吧!”他对她说,然后一手拉她入怀,一手托住她脑后金簪已坠、即将散开的云髻,含恨吻向她双唇,去探寻那一泊剧毒的汤液。
第五章 林泓
裴尚食的叙述,在说至她回到门边时戛然而止,心里回忆着所见情景,却难以向蒖蒖描述。蒖蒖从她沉默神情中猜到了事态进展,试探着问:“他们……有亲密举动?”
裴尚食颔首。
蒖蒖又问:“那尚食告诉先帝了?”
“没有。”裴尚食否认。刘司膳与张医官之事令她感到震惊,但也并非不能理解。自己感情失意,见到二人两情相悦,虽面对非一般严峻的艰难险阻,仍抛却所有顾虑,相互表白,此刻除了理解,一种艳羡之情竟油然而生。她默默离开,退至院中较远处,并设法避免他人靠近。以后无论对谁都没有提过那天所见之事,包括先帝和刘司膳自己。
“我没有告诉先帝,可是,两个人如果倾心相爱,是很难隐瞒的。但凡有一点见面的机会,那爱意就会像春天被雨露滋润过的种子,无可抑制地萌出新芽。何况,先帝是心思极细腻的人,刘司膳单纯活泼,在他目中就是个水晶琉璃人儿,他一眼就能看个通透,她心里爱谁,要藏,怎么藏得住呢?”裴尚食摆首叹息。
“先帝喜欢刘司膳?”蒖蒖问。
裴尚食道:“先帝从未让刘司膳侍寝,但对她自是与众不同,给予她的待遇,年节赏赐,不亚于众才人……这在内人中,只有仙韶院的菊夫人能相提并论。”
这点蒖蒖以前听殷琦乳母罗氏提到过,说刘司膳与菊夫人当年在宫中是一时双璧,遂更好奇地追问:“那刘司膳和菊夫人认识么?她们会不会彼此敌视?”
“认识。”裴尚食道,“刘司膳性格开朗,对先帝又无非分之想,自然不会敌视菊夫人。倒是菊夫人一心恋慕先帝,因此,起初对刘司膳不免有提防之心。后来有一次,菊夫人生病,不思茶饭,先帝让刘司膳料理菊夫人饮食。菊夫人对刘司膳冷眼相待,但刘司膳毫不介意,仍然天天乐呵呵地过去,悉心照顾菊夫人,菊夫人对她的敌意才渐渐化解,后来,甚至帮助她与张太医见面。可惜,很快被先帝发现了,三人都受到了处罚。但此后刘司膳与张太医的感情倒愈发炽烈,终于寻了机会,逃出宫去……可惜他们的好日子没过多久,刘司膳的踪迹被齐太师宅的人发现了,他们把她押回宅中,据说,她很快被私刑处死了。”
虽此前已听说过刘司膳之死,但此刻再闻裴尚食提及,蒖蒖仍感怆然,嗟叹不已,末了又问裴尚食:“她被捕时张太医在哪里?后来也被齐家人寻到了么?”
裴尚食答道:“这就不知道了。我猜,刘司膳被捕时张太医不在她身边,而她必然会誓死隐瞒他的踪迹……而宫中人至今也不知张太医的去向。”
蒖蒖又问:“那菊夫人呢?她后来怎样了?”
裴尚食道:“因受太后忌惮,她自请出宫,后来不知所终,宫中传说,她被太后……唉,也不知是真是假,总之从此杳无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