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聚精会神地听着,待大进说完,有的大呼难以置信,向他反驳,“不只是看了一眼,那样也能看清么?”,“自己也说,没有人会生那副嘴脸,又是拿讹传来的话打发别人。”而有的呢,分外清楚西之对发生过的事情,便久久沉吟着,心里觉得惋惜。禁不住地喟叹,“可是为什么不同意调伏,教人委实想不明白。结果这种任性终归害了自己。”
邪祟在面目全非的藤中纳言身上安歇下来,并不发作的时候,西之对的寝殿内悠悠飘来筝的声音。安谧的夜里,筝音如同参天的大树,孤独地伫立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上面。夜里下起雨来,筝音像母亲吟唱的伊吕波歌。
一旦明亮的阳光照射回大地,西之对里的邪祟仿佛也受生似的复活。时常送来打骂与啼哭的声音。小野宫里日日不得安宁。供奉这尊邪祟比供奉神佛更不容易,往往有西之对的奴仆来到父亲面前哭诉自己的不幸。以至于捋起衣袖与袴脚,教各位大人察看五颜六色的累累伤痕。又绘声绘色地描述,西之对的那位大公子“鬼上身”起来,有相当大的脾气。时而打翻累好食物的案几,时而无端地对人恶言恶语,厉害的时候,甚至抄起身边的凭几,就往他们脊背的方向砸过去。
于是德高望重的僧正也被请来几回,每每信誓旦旦地承诺邪祟已被除去。不过几天的光景,藤中纳言就又发作起来,照旧打骂从前的仆从。
藤权介不由地以为,那不再轻易有人靠近的西之对中,大抵是真的居住了一位妖怪。
第5章 (五)
但是在那个时候,有一件比西之对里居住着妖怪更为可怕的事,让藤权介直至今日,但凡有所空闲都时常会想起。自从得到正大光明能够去西对殿的允许,藤权介频频在那边的渡廊与明子约会。有时天气炎热,乳母会做一些点心教他带到钓殿上去读书。可到了钓殿的上面,藤权介哪里还有什么读书的心思。
那种时候公卿家的孩子,若非有父母全然的宠爱,这样的身份本来便是一种禁锢。要是到了读书的年纪,就连生出游玩的念头,也是大大的罪过。如若得到去钓殿的允许,好好比寻常人家的孩子在新年得到新衣服,是一件值得回味良久的趣事。倘使提前几天知道因为三月三,五月五这样的节日要去到平安宫里,或是在自家的钓殿上举行节会,那可就要几天几夜地睡不着觉,心中的兴奋久不消退,一直延续至节会当日。
要藤权介说来,到底是平安宫、春日大社、上下贺茂神社里哪一个地方更教他开心。心里想到,春日大社固然难得能去,沿路的巨椋池与宇治桥的景色亦雅致迷人,可三月参拜的时候,略有寒冷,体验并不极佳。反倒是葵祭春光明媚,又有啼鸟与流云作伴,看权贵们争车分外有趣。可是家司时而扭打在一起,弄得漫天尘土与满身泥泞,斋院的相貌也不能一探之究竟。原本在这样的日子里,因为期待良久而提起十二万分的期望,有了一点美中不足,继而又会发觉更多的不美之处,心里也难免要因此失望。
若说那常人看来遥不可及的平安宫里,却因为父亲的身份时常可以出入,比起春日社来,又普通了一些。又每每去到大学寮或劝学院里读书,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朱红的椽子,雪白的门墙与“朱”字写得猥琐如“米”字的朱雀门的牌匾。以至于久而久之,一面因为不愿意念书而畏惧着皇宫,一面对于皇宫里的宴席时时地念想,逐渐对这座建筑,生出又爱又恨的心。
结果最教他期待的,还是小野宫中钓殿之前花月一色的美景。白天当中,金晖围着庭院打转,又调皮地探到帘子的间隙里,斜插进清雅的钓殿。镜湖的水波都反在钓殿里椽子的表面,像蜘蛛网发着光。不禁又觉得单单看着那种反射的波纹,也能感受到池水的清凉。
碟子与酒盏若是恰好被斑驳的阳光射到一部分,椽子表面某一块地方又会映出酒水的斑纹,菱形或是花瓣似的一团。再把酒盏酒碟拿在手里时,光斑蓦地跳到了别的地方。分明是死的东西,却好像活了起来,尤其类似萤火虫也长出蚂蚱那样的手脚,在椽子上弹跳。
这时若有人奏乐助兴,吹奏龙笛筚篥或者抚筝弹琴,不出一会儿的时间,波光粼粼的镜池表面喷出朵朵气泡,藤权介最惊喜的事到来了。明子在钓殿前现出身姿,钓殿上面送来阵阵的惊叹。
“若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有这样大的鲤鱼。”
“好像听得懂人话一样,听得懂乐律么。在这里说了半天的话也不见得出现,结果一吹上了笛子,一眨眼就显出啦,真是稀奇。”
宾客们因为好奇,都像被人提着脖子的鹅往镜池的水面眺望。甚而有的还做出种种粗野的举动,有的离开自己的席坐,有的扒在栏杆上面,脑袋探到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