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委婉,然而听在萧欥耳朵里就和振聋发聩没区别。除了论功行赏的时候,皇帝从来没和他谈这个,更别提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
再不吭声就太不合适了。“保家卫国,本就是男儿义不容辞的责任。父皇,您确实可以放心。”
皇帝一直盯着儿子的脸,闻言短促地笑了一声,特别像苦笑。“你是说真的吗,小七?”
萧欥同样望回去,坚定地点头。他早已过了撒谎会脸红的年纪,此时看来竟然万分真诚。
可若是皇帝看不出,他也白做皇帝这么些年了。“还是不愿意和朕说实话,是吗?”
萧欥想继续摇头,然而他忽而发现皇帝的笑容被鬓边一丝斑白及眼角的纹路衬出了衰老之态,这脖颈就跟石雕的一样,僵硬而动弹不得。
若是他刚回到长安的那阵子,不管是皇帝还是皇后,和他打苦情牌,他都不会认账的。时至今日,他能保证他对皇后依旧能保持这种决绝的态度,可到了皇帝这里……
虽然他认定自己已经足够心狠手辣,但那还是被逼出来的,是吗?不然这时候他为什么会觉得有些不忍?即使只是一点点?
这感觉太过微妙,萧欥干醋不吭声,眼睛也不眨一下。
“你小时候,可不是这个性子。”皇帝看着儿子,自顾自地说下去,似乎沉浸到了某个遥远的时光梦境里。“整天窜上跳下的,皮得很。爬树掉下来、新衣服一定三天破、没事就糊弟弟一脸泥……什么坏事没干过?”
萧欥好生尴尬,虽然面上没显出来。他小时候这么熊吗?不好意思,他能不能说他不记得了啊?
可皇帝没打算停止怀念过去。“刚练剑的时候,朕不让你练太长时间,你就在殿里偷偷练,打碎了花瓶还说是猫干的……什么猫能把一人高的花瓶连带着边上一架子的玉雕给打了啊?若不是先皇疼你,装不知道,你屁股早被打开花了!”
这个事件太大,萧欥想装忘记了都不行。因为他是在甘露殿里干这件事的——换言之,打碎的都是高祖的宝贝。换成任何一个人,都没他那种逆天的好运气——只是被骂了一通,没受皮肉之苦!
“不过这大概也不是全是坏事。”皇帝道,语气里有些不易觉察的欣慰。“在那之前,你是谁说的话都不听;在那之后,先皇动个小手指,你就老实了。”
萧欥眼观鼻鼻观心,继续尴尬。
那不是他心虚吗?一架子玉雕诶,价值连城!里头的一个碎渣子都够普通老百姓过一辈子的那种,然后他一个失手就把它们全砸成分文不值的渣滓了!小时候他只知道很多钱,等到他确实混到民间以后,就更后悔了好么!
皇帝看着儿子强撑着不塌的表情,微微一笑。“所以朕知道,你当年会自告奋勇地去甘州,八成是因为先皇的期望。”
萧欥无法反驳。
因为就连皇后私底下劝他时,这条理由就是最动摇他的——继承高祖的遗志、统一太平这大盛的天下!相比与此,皇后其他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话,他根本没听进去多少。
但当然,这种情绪只是开始而已。等打了第一场仗、确实知道战场的残酷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皇后和太子的意思不是叫他去建功立业,而是去送死!一个十三岁的懵懂少年,还热血上头、满心都塞着沙场裹尸是英雄的不实际幻想,不正是最好的挡箭牌、马前卒吗?
皇帝似乎猜出了儿子在想什么。“朕听说,”他声音变低,有些沉,也有些后悔,“你第一次受的伤,是最重的?”
萧欥垂下眼睛,没有回答。
他第一次上战场时,依靠自己还算不错的箭术,没有百发百中也有十发九中。正得意的时候,不防有敌军绕到后面,照着他后心放了一记冷箭。那感觉,可是真正的透心凉。若不是箭头上没毒,他现在早就死成灰了。
可这种事情,皇帝是怎么知道的?他被混在一堆死尸里,略清醒后,自己在腥臭和血水里爬出半里地,才被发现监军消失、急得快发疯的甘州刺史捡回去。那时他正发着烧,意识不清楚,但他绝对肯定自己说过,不要把这事报上去——
“你不说我就不会死,若你说了我真的会死!”
这大概把全军的人都吓住了。反正等他再次清醒后,整个军营,从上到下,每一个人都对他毕恭毕敬,不复之前的轻视和看低。
那一箭杀死了过去的他,却又给他带来了意料之外的崇高威望。真要说起来,他确实得感谢那冷箭,对吧?
“高昌。”萧欥平静地吐出了这个人名。高昌正是那时候的甘州刺史;只有他,才能让这件事上达天听!